「很久以前,在 1941 年的紐約,有一家叫做 Minton's 的酒吧。不設限的舞台歡迎任何人上台一展所長,因此吸引了眾多年輕的爵士樂手們聚集此處,以樂會友。這些年輕的靈魂,厭倦了傳統爵士的陳腔濫調,最終創造出一種全新的風格,以抒發自己不羈的本色。在 2071 年的茫茫星海之中,同樣有一群賞金獵人,集聚在飛船『Bebop』號上,他們內心嚮往自由,不懼任何危險,他們將會推陳出新,為我們帶來前所未見的、夢幻般的視覺體驗,而這部開創全新風格的影片,也將因此得名⋯⋯『Cowboy Bebop』。」
藏在《星際牛仔》片頭裡的文字如此寫著。在距今 26 年前的 1998 年,同樣有群厭倦老套教條的創作者們,齊聚於名為「星際牛仔」的舞台上,揮灑自我色彩,在沈悶陰鬱的水面上激起充滿浪漫與不確定性的漣漪,造就當時動畫界前所未見的波光形狀,猶如紐約那群年輕的爵士樂手,與 Bebop 號上的史派克等人那般,從音樂、創作形式到劇情內容,藉著《星際牛仔》的肆意、不羈與放逐,證明自身活著。
當時,動畫界正盛行著太空歌劇類型,監督渡邊信一郎選擇另闢蹊徑,以單元劇的敘事編排方式,結合新穎的題材,將美國賞金獵人元素融入太空科幻背景,以「太空爵士」為核心、賽博龐克(cyberpunk)為基調,奏響一首又一首元素、風格迥異的單元故事。藉由身為賞金獵人群的主角視角出發,我們與每一個懸賞對象,或是每一集的故事主角保持著幽微且恰到好處的距離,如置身在西部荒野的公路上,共同冒險,同時也是彼此的過客,彼此的敘事者。
作為一部將爵士樂中的其一分類「bebop」放入標題的作品,渡邊對音樂、配樂的使用與重視,亦有其獨特創新之處。
於前者,他將音樂製作全權交給菅野洋子。過去兩人曾在動畫《Macross Plus》(マクロスプラス,1994)合作過,菅野大膽靈活、隨性奔放的音樂風格,十分符合渡邊對《星際牛仔》的理想想望,渡邊給了她一個沒有限制的舞台,將整部作品最核心的靈魂放心交付,在這樣自由率性的創作背景下,菅野的確發揮了天才的耀眼光芒。
儘管是以爵士樂為主,但其中也有著古典、藍調、搖滾、金屬等各類型樂種融合交錯,只要聽見樂曲,便能想起劇情所帶來的感受,即使我們都知道在真空的宇宙裡,其實聽不見任何聲音──是菅野洋子給了我們一個聽得見聲音的宇宙。
於後者,渡邊信一郎為了映照音樂而修改分鏡,讓畫面與曲調相符,並隨著節奏切換鏡頭,就像彈奏時交錯的指尖與黑白琴鍵,在視覺上「彈出」躍動的意象。除此之外,渡邊在音樂的選取上也突破傳統框架,為展現宇宙空曠的特質,用抽離的方式做演出、營造氛圍。
他不用既定的旋律來帶動(或者可以說強迫)觀眾情緒,比如第 5 話〈墮落天使抒情曲〉中,當史派克從教堂高處掉落時,充滿槍枝、玫瑰、碎玻璃的場景本該厚重無力,可渡邊選擇跟隨史派克回望過往的眼眸,使用飄渺的女聲吟唱為其搭配;在〈霉運佳人〉中,當菲與艾德終於拼湊出過往,走在故土的路上,其實是離開 Bebop 號的告別,此時卻是略帶輕快的吉他聲搭配著本該沈重的步伐,樂曲重複唱著「Call me」,如艾德留下的「再見」二字。
淡淡地內斂地,讓樂音給予情感一絲緩慢醞釀的空間。
渡邊略帶疏離地使用配樂,引領我們飄蕩於無重力的太空中,像是在宇宙裡觀看每顆星球的旁觀者──這在敘事上也是同樣道理,單元劇的編排將觀眾與角色之間的情感維持在一個微妙的距離,史派克等人看著每個懸賞任務的故事,就如螢幕外的我們看著角色們的故事,沒有太過強烈地直視,僅留一縷菸酒味待情緒慢慢醞釀。因此,觀眾對角色的自我映射與共鳴並不暴露,或是完全隔斷,而是取決於觀眾各異的生命經驗去體悟。
這也是《星際牛仔》能夠將風格各異的元素和諧相融的關鍵原因,因為「音樂」正是作品靈魂所在,同時也是恰好、足夠的一抹留白,讓我們可以在太空中隨性而來,任性而去。
正如上述所提,音樂的違和感來到敘事方式,則是某種同源的割裂感。這既符合公路片的概念,也是單元劇的本質。但更重要的是,這也是渡邊和系列構成(編劇統籌)信本敬子刻意為之的表現。這不只是因為主角是群像,而是 Bebop 號的主角一行人間破碎、斷續的劇情刻畫。不完整描述,像是有意模糊主線,淡化人物和主旨的輪廓,讓故事始終有著內斂、朦朧的敘事口吻,這反而形成另一種深入人心的魅力、表現力,以及生命力。《星際牛仔》的群像和破碎並非鬆散,而是精準地展現出故事的核心──在曠野宇宙中穿梭追尋過去,這些人的流浪與漫步是多麽厚重,但又飄逸。
如此矛盾、浪漫的基調源於劇本,渡邊給了菅野洋子開闢自由的舞台,信本敬子也給予各個腳本的作者最廣闊的宇宙任其遨遊,她只在大綱上留下幾個簡單必要的詞句,訂下劇情的大架構與元素,讓各個腳本家發揮所長,豐腴細節內容,最終便成就了《星際牛仔》多元豐富的群星生態。
參與《星際牛仔》的腳本家共有六位(橫手美智子、稲荷昭彥、佐藤大、村井貞之、信本敬子、山口亮太),每個人獨有的著眼點使得整整 26 話的單元劇立體飽滿,一個個任務與賞金不是制式的重複枯燥,而是如作品構成的元素與方式一樣,從爵士樂、Bebop 號主角們到主創團隊,從音樂、劇本到情感主旨,《星際牛仔》的故事是三位主要編劇(橫手美智子、佐藤大、信本敬子)的思想漣漪,匯聚成藍調水面上蕩漾多彩的波光。
第一道漣漪,是在牛仔流浪的荒野上,揚起的沙塵帶出了太空的蕭索感,其中還有幾滴淚水。稲荷昭彥和橫手美智子兩人捕捉了情感滴落的那瞬間,看似灑脫、不受拘束的浪人們,總有著讓他們為此放逐自我的理由,如風箏都曾有過羈絆與歸宿的線。無論是稲荷於第 10 話〈木衛三慕情〉寫傑特的硬派背後獨有的溫柔,還是橫手在第 5 話〈墮落天使抒情曲〉第一次揭開史派克過往,或是第 8 話〈金星華爾滋〉中看不見卻聽得見的美好存在,都寫盡了人與人之間的愛情、友情和親情。第 18 話〈孩童稚語〉和 24 話〈霉運佳人〉則給了角色一個解答,當菲與艾德找到那條斷掉的線時,身份與情感交織的水滴終於有了歸宿。
「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又該何去何從?這問題每個人一生至少都會自問一次。」
彷彿呼應第 15 話〈我可愛的小情人〉出現的台詞,說話的人是一對治療菲的醫生與助手,也是逮捕菲的一對警察。他們的身分不明,來去匆匆,劇情從沒交代清楚他們到底是誰,猶如一首莫名橫來的插曲。
不過正如生活中的插曲總是詼諧,橫手美智子為其譜出第 11 話〈暗夜重搖滾〉將 Bebop 的太空日常中的詭異驚悚把玩成不值一提的幽默滑稽,歡快地玩梗與致敬經典電影《異形》(1979)和《2001 太空漫遊》(1968),同時更把這種趣味、散漫雜糅進主題中,與渡邊攜手寫出了第 17 話〈蘑菇森巴〉的隨性歡鬧,在毒蘑菇裡嚐出「何必嚴肅」的瘋狂魔幻,卻又將搞笑的幻覺偷偷地指向嚴肅憂傷的預示:史派克走在沒有盡頭、通往天國的階梯上,一旁有一隻象徵魂歸、回家的青蛙(讀音與帰る(かえる)同音)對他說著:「這是通往天國的階梯,你知道吧?不管了,我警告過你了。」
如今回頭來看,這何嘗也不是對著觀眾說呢?
第二道漣漪,則是獨屬於賽博龐克世界的冰冷叩問,在科技高度發展的遙遠未來下,人類該如何面對人性遭到擠壓與瓦解的困境,從情感層面到宏觀的社會哲學,再一次問到:「我」、「我們」的未來,到底該何去何從?雖然佐藤大負責的集數只有三話,可每一話高完成度的敘事,飽含著哲學、科技、神性、道德、自我與靈魂等議題探討,在短短 25 分鐘內精準道盡《星際牛仔》的科幻色彩,試著走離生存/生活的困境。
比如第 14 話〈波西米亞狂想曲〉中的海克斯,一位天才對科技、社會的驕傲與仇恨隨著衰老而遺忘,最終在與世隔絕的遊戲中結束人生,種種紛擾與遺憾似乎都被時間帶走,心靈也得到救贖──就像第 23 話〈頭腦刮痕〉中朗尼史潘根失去肉體,追求靈魂解放一樣。然而,當靈魂躍入廣闊的網路之海時,又何嘗不是進入了新的冰冷肉體,困在機器中,慾望依舊。
他們的夢,終究不是現實,可他們的現實,會不會其實是他們的夢呢?唯一的答案,只有自己能夠答覆。
因此,第 9 話講述艾德是怎樣來到 Bebop 號的〈與艾德華即興演奏〉,佐藤讓艾德站在大海前,用自己製作的遙控器,將逐漸遠離的 Bebop 號駛回面前,結束在地球的流浪,開啟另一段有同伴的放逐生活。遙望這一幕和作品結尾艾德的離去,她始終掌控著自己人生該前往的方向,親手畫出現實與夢境的界線,那句回頭說出的「這次做個好夢吧」,給了朗尼史潘根再一次的機會,也給了螢幕外的觀眾一個暗示──只有你自己知道怎麼走出困境,唯有你自己可以賦予夢境與現實定義,一切都在於自己的選擇。
因為只有自己真正清楚,而生活與生存都需要自己去探尋。
第三道漣漪便是因此而起的。掌握著整部作品主軸的信本敬子,建築出世界觀與故事架構,與另一位腳本家村井貞之致力於描繪作品中隱晦叢生的都會街景、生活/生存環境,以及在遙遠的未來裡中西合璧的星球社會。在牛仔、科幻的西方靈魂下,用大量的東方血肉包裹,這其實與當時香港的時代氛圍相似,因此不難看出作品中大量的香港文化。如第 21 話〈布基烏基風水〉所描繪的太空風水,第 3 話〈夜總會女郎〉則是將菲的初登場場景設定在充滿霓虹招牌巷弄中的中藥行,以及最標誌性的,各種經典元素、電影的致敬:故事一開場史派克使出李小龍的截拳道功夫。一位牛仔的身手來自東方文化,這段簡短的描寫就展示了整部作品的基調。
延續著這樣的脈絡,信本敬子幾乎奠定了人物的性格和整體故事的形象,她在菲首次與史派克、傑特談話時,拋出了「吉普賽人」一詞,那是菲的自我身分認同,也是菲為了欺騙自己所偽造的身分──但也是他們三人共同面對的命題:「不在同個地方待太久,我們都像羅姆人一樣四處奔走尋找愛情」,以及沒說出口的親情、友情和「自我」。
在 12、13 話〈木星爵士〉 與 25、26 話〈道地的民謠藍調〉中,短短四集仿若寫成了一部破碎晦澀的電影,講述史派克一生的放蕩不羈與無法忘懷,朦朧卻鮮明地拼出了他孤寂的身影──鮮紅的玫瑰花,無聲的槍影,被雨浸濕的灰色街巷,瀟灑離別的漫步,曾經並肩作戰的兄弟,窗邊飄落的、教堂玻璃窗砸碎的那些回憶碎片,以及曾經的愛人。
不同於第 15 話〈我可愛的小情人〉把人們習慣對過往回憶所添加的幻想美好一舉摔碎,對於史派克來說,他的回憶從不騙人,卻也不曾完整。渡邊信一郎總是為作品保留三分的空白,這既是上述提及的他在敘事、劇本、音樂的創作色點,對史派克與作品而言,這也是一種證據,是將人一生的三種時態匯聚釀成的,證明「活著」的一種方式。
在未來的世界裡,他們拼湊過往,只為終有一天能夠完整現在的自己。
這是一個講述生活在過往的未來人們的故事,Bebop 號上的他們隨心所欲、灑脫肆意。菲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菲・瓦倫坦,但仍以這個名字,安給自己一個「吉普賽人」的身分登上船;艾德帶著自己取的名字,親手操控 Bebop 號到自己眼前,為自己找到一個暫時的家。管理著 Bebop 號的傑特有著自己的原則和固執,卻又一再地打破,讓史派克等人來到與離別;史派克更是瀟灑不羈,即使青椒炒肉絲沒有肉了,即使飛船可能會壞,依舊隨著自己的興趣挑選懸賞任務,大把揮霍賞金,從不顧慮明天的生活會變得如何──他們總是放蕩自若,一笑置之地面對懸賞任務背後的人生百態,面對抉擇與別離。
「你看我的眼睛,因為意外,有一隻是義眼。從那時開始,我就⋯⋯一眼看著過去,另一眼看著現在。」因為史派克曾經說過的話,讓我們都能在那抹不屑一顧的笑容裡,望見他們眼中的痛與迷茫。
史派克的眼睛只能看到過去,身為未來人的他們,始終看著過去。因此,傑特和前愛人道別,與昔日搭擋做回那個最討厭的曾經的自己,用自己的方式終結了過去,給予愛人未來,也給戰友一個向自己贖罪的結局。菲與艾德回到故土,看似不屑過去,卻又最在意過去;在轉角的牆角偷看錄影帶,在電腦與世界的遊戲中尋找父親,哪怕最後家已不在,只餘廢墟,甚至父親依然連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她們還是為了找回自己而看著過去。史派克接受茱莉亞的死亡,選擇告別在 Bebop 號的一切,前去赴與曾經的友人、如今的敵人最後一次的對決。
這些與過往的訣別看似輕盈瀟灑,可總能從中感受到,那是點點回憶之重沈澱而成的一刻──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所以他們拼湊著曾經,即使多麽孤寂、多麽地痛,即使終點是通往天國的階梯,他們依然前往,只因:「我不是去赴死,只是去確認自己是否活著。」
整部《星際牛仔》或許都能化作這一句話。過去是活著的證明,然而你可以說這是對命運的無力掙扎,對無法磨滅忘懷的痛的緬懷,對未來該何去何從的迷惘──史派克對菲說,他認為自己眼中所見的並不是現實,看著過去、看著現在,這些混濁的視線裡唯獨沒有未來,就像做了一場夢,讓人分不清現實、沈迷其中,可不管什麼樣的夢,終有醒來的一天。
「我以為自己看著一場不會醒的夢,但在我察覺前夢就已經結束了。」
活著並不是不死,就像夢境與現實一樣,史派克在向過去道別的黎明下,閉著一隻眼,向天空輕輕開槍,永遠倒在了那未能走完的天國階梯上,彷彿只是又回到睡夢中。結尾的這一刻,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穿越回憶是如此地厚重,但與回憶告別時卻又如此地飄渺,這讓我們看見,史派克的夢,終究不是他的現實。
但「砰」地一聲,當打在《星際牛仔》上的點點漣漪散去,靜水深處映照出的真實,也留下滿溢的藍調,告訴了我們──他的現實,或許終究只是他的夢。
這是夢嗎?這是活著嗎?
看完《星際牛仔》時,這是它殘留在我心中的生命藍調,一遍又一遍回響,成了活著的夢境,可當再次回憶時,是否又回到真實的夢醒時分?
我想史派克會說,他也不知道,「砰」。
而我們依然可以如每一集映照出自身臉龐的那張黑屏字卡一樣,無聲地說:
See you Cowboy Cowgirl.
Someday, somewhere.
全文劇照提供/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