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來做一些我自以為是的名詞解釋好了,首先先談談「菁英」。生物的個體差異一定會使群體中出現更能適應生存的少數,我們稱呼這樣的人為「菁英」。因此所謂的「菁英」在人類社會中掌握權力無可厚非,甚至在動物群體中也會找出這樣的個體來帶領甚至繁衍種群。所以生物種群中有「菁英」就必然存在判斷高下的標準,一群猴子裡面怎麼決定猴王?那顯然就是看誰拳頭大,而在現代社會中,我們通常會把學歷和社經地位,當作評判菁英與否的標準。現代社會的複雜性太高,每一個領域的專業程度幾乎都已經讓一個人窮盡一生也不見得能百分之百掌握,更遑論像達文西那樣幾乎能通所有領域的通才。但我們依舊相信「菁英」能帶給我們所有問題的答案,即便這些菁英真正擅長的大多僅僅是非常狹窄的高度專業領域,而且是往往是越高越狹窄。一方面是我們相信這些菁英見過的世界比我們寬廣(其實是大大的不見得);二方面是我們希望不管是學術的訓練還是經歷的鍛鍊,所謂的菁英都可能擁有一套比較我們更有效的處事邏輯,他們看待事情的觀點會比我們更全面、更「有道理」一點;三方面呢,可能有點不中聽,因為我們一般人比較懶惰,要去搞懂很多事情是很累的功課,以前可能沒有管道去搞懂,在網路社會不去做一些基礎的求證,大概真的只能說是懶惰。但有你願意相信的人去幫你把事情搞懂,然後告訴你應該前進的方向,省下你去了解、判斷的工作,何樂而不為?
再來談談「傲慢」。我對傲慢的理解是,認為自己站在優勢的一邊,然後對不同於自己的另一邊採取不願意溝通、甚至鄙視不屑的態度。這邊所提到的「優勢」,或許來自於知識累積、科學證據勝過對方,有時來自於社會觀感、政治正確有利於自己的立場,以及莫名其妙的覺得自己是理組就不分青紅皂白絕對比文組優越(事實上,光是「不分青紅皂白」這種態度就顯然對不起建立在邏輯基石之上、講究證據的理科界)。當然最惡劣的一種則是因為自己的膚色、年齡甚至性別這種天生不可改變的因素就覺得自己被「賦權」,更等而下之的則是光是自己四肢健全,心智正常(或自以為正常)就覺得自己有權力對身心障礙者傲慢。當然我們現在說到「傲慢」應該算是個百分之百的貶義詞,事實上,「知識的傲慢」這件事是好是壞有時難說得很,至少在少數狀況中面對民粹的暴力時,知識與專業適度的傲慢可以遏止愚昧的蔓延和惡劣後果。不說這麼遙遠的事,倘若一個急診病人被送進醫院,醫師以專業知識判斷病人需要立即進行手術,否則就會有生命危險,旁邊的病人家屬還在嚷嚷著堅持要先擲筊,要聖筊才能進手術房,那比較合理的做法就是請警衛把家屬先架出急診室,而不是花冗長的時間好聲好氣跟家屬從病理現象、人體構造、生物科學等等所有知識基礎解釋這個醫療決定的脈絡,最後還謙卑的請示家屬「所以我現在可以動手術了嗎?」當然這邊必須申明,儘管我認為「知識的傲慢」不是百分之百的罪惡,但是如果有可以不傲慢的作法,那選擇不要傲慢顯然會比較理想。
如果你對於我關於「菁英」和「傲慢」的概念還能夠接受的話,你應該會發現這兩者都牽涉到我們之前提到的「賦權」,也就是說,透過學術考核、社會成就等等方式「賦權」給特定人物,讓他們成為所謂的「菁英」,而被合理「賦權」的菁英有時就擁有了在特定領域「傲慢」的權力。但是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這樣的賦權不可能是沒有邊際的,也就是一個大法官可以在法庭上面對缺乏法律概念的原被告有適度傲慢的權力,但這顯然並不代表他在餐館裡可以頤指氣使,從服務生罵到主廚。這明明是一望即知的道理,我寫出來都覺得對諸位讀者感到很抱歉,好像我很瞧不起你們一樣,但是這個狀況卻在現在這個社會中一再發生。我不太理解很會健身、把身體練的很壯的人,用顯然禁不起邏輯推敲的方式進行範圍非常狹窄的意見調查之後,就覺得自己有權力對整個國家的民意走向下不容質疑的定論;也不理解一個業餘的歷史研究者,因為接了一個關於交通的業配翻了一些相關書籍,就覺得自己對交通法條擁有絕對正確的糾正權;尤其無法理解的是,一群看了很多國外站立喜劇的年輕人,為什麼甚至可以對這個世界的所有事情都擁有了不用求證、不用負責、大放厥詞的權力。他們的「賦權」從何而來?擁有網路流量就可以因此被「賦權」了嗎?即便他們的流量可能是來自很會罵髒話、有讀幾本書(而他們的知識沒有經過合理的檢核機制)、甚至是打扮得漂漂亮亮遊山玩水,經由這種方式獲得的流量,就讓他們可以被「賦權」?這也太容易、太輕鬆了吧!
(有關台灣站立喜劇圈的畸形亂象,我當年在龍K之亂時有專文抒發,可能還得有一篇再多說些什麼。不過當時我就表達了我對這些年輕人的自省能力感到悲觀,如今看來顯然如此。)
回到政治圈。政治圈是最容易出所謂「菁英」的地方,但不是「菁英」都會從政,而是政治本身就是一種權力行使的結構,所以「賦權」是政治圈這個行業的基因。但是民主社會中,或是之前的民主社會中,這些菁英儘管在行為上可能傲慢,但為了選舉最起碼還願意向人民擺出「我和你們一樣」的姿態,而不是現在這種「和我不一樣肯定是你的問題,反正我是對的」的鄙視。我本來不太理解這樣的態度怎麼能夠行得通,吃這一套的選民都是被虐狂抖M,很樂意被瞧不起嗎?後來發現當然不是這樣,我的解讀是對他們來說只要快速的跟這些傲慢的政治人物站到同一邊,那他們就立刻能共享這些菁英的「賦權」,一起傲慢、一起鄙視沒跟他們站在同一邊的人了。而擁有「傲慢的權力」,顯然是超越政治主張的爽感,因為這讓他們一下子就站到了「優越」的一邊,這當然很爽,你看賀瓏夜夜秀裡歧視言論出現時,台下的觀眾笑得多爽。很遺憾的是,這種「以菁英自居的傲慢」風氣,正大面積的席捲全台各個領域,因為太方便,我不必去理解別人,因為我是菁英而你愚昧;我不用向你妥協,因為我是菁英而你愚昧;我不用去檢視自己,因為我是菁英而你愚昧。而我只能覺得這種賦權比上面所述網紅的賦權還要輕鬆,還要廉價,還要令人不齒。
而更令我不適的是,本來傲慢是菁英產生的副產品之一,但當這種傲慢成為一種讓一般民眾「晉升優越」的速成捷徑時,它就成為一種有效創造流量的方式,然後催生一批以傲慢為賣點的網紅。這也就是我標題所指的從「菁英所以傲慢」到「傲慢所以菁英」,而一旦這種路徑成立,「專業」就喪失了賦權的職能。我記得幾年前我很偶然的聽了一集百靈果,我明顯感覺主持人對於當天的受訪者幾乎完全沒有做功課,對受訪者擅長的領域也一知半解,連手上寫著相關資料的腳本都不太清楚該翻到哪一頁的感覺,對於一個訪談節目來說這是沒有辯解餘地的不專業,但這還不是我最反感的地方,最糟的是我明顯地感覺出兩個主持人對此連一點點不好意思、一點點想要掩飾的意圖都沒有。這已經不是對他人的專業不不屑一顧,這是對自己的專業也不在意。自此以後我就沒再聽過這個節目了,但從它現在的流量看來,它的受眾並不在乎。
在政治上當這樣的傲慢發生,我站在正確的一方,而你勢必得因此站在錯誤的一方,沒有商量餘地。價值觀就會從多個不同面向都可以正確的多元化,被壓縮成線性的一元化。在西方左派張狂的社會環境裡的呈現方式是矯枉過正的政治正確,而在台灣我們更多看到的是一些本來近年來逐漸式微的古老一元價值觀,竟跟著一個最年輕的政黨、最多年輕人追隨的政治人物就此復辟,父權、古板、好鬥、階級,面對多元價值以及諸多他陌生的領域(而且顯然,他陌生的領域還相當不少),則是我們在許多台灣老男人身上常見的「不懂的,瞧不起就解決了」這樣的應對準則。當然他還有其他的問題,但是僅僅是因為這樣的態度,我就無法相信他能做好一個領導者。
如果你讀到這裡,我除了不知道你會不會認同,我甚至不知道你會不會反唇相譏說:「你對那些人的批評不也是一種傲慢嗎!」這種用我的魔法攻擊我的反擊。或許吧,這種事要深究起來就沒完沒了了。這大概也是我對這篇文章感到這麼疲憊的原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