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哈·德巴狄厄性侵事件:法國電影產業的權力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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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女性喜劇演員夏洛蒂・阿努德(Charlotte Arnould)控訴演員傑哈·德巴狄厄(Gérard Depardieu)性侵,當時有報導強調法律判決尚未決定前應保持無罪推定原則。然而在2023年法國媒體世界報(Le Monde)和獨立調查媒體Médiapart 先後發表一系列追蹤報導後,更多曾經和德巴狄厄共事的女性出面指控這位男星曾在工作場合或是私下對她們進行不同程度的性騷擾和性暴力,包括肢體和口語的性侮辱。

「聖獸」(monstre sacré)如何被建構?性暴力事件中的權力不對等

傑哈·德巴狄厄(Gérard Depardieu)事件相關報導在法國各大媒體受到重視,透過受訪者的敘述揭露了法國電影產業中的男性宰制和階級文化如何輕易的將女性工作者放入被主宰位置,媒體更聚焦於這位被馬克宏總統(Emmanuel Macron)視為『法國的驕傲』的演員,被聲援者稱為『最後的聖獸』(le dernier monstre sacré),他身處的位置:是在政治界和電影圈握有巨大權力和影響力。因此當獨立調查媒體 Médiapart 發佈〈性暴力:13位女性指控傑哈·德巴狄厄 〉(« Violences sexuelles : 13 femmes accusent Gérard Depardieu » ) 這篇文章時,在政治和電影領域引起相當大的迴響。

2023年4月 Médiapart 的報導出來後,同年12月法國電視台France 2於節目〈補充調查〉« Complément d’enquête » 播出報導〈傑哈·德巴狄厄:妖怪的墜落〉 « Gérard Depardieu : la chute de l’ogre »。影片中引起爭議的畫面,是2018年德巴狄厄跟作家亞恩·莫伊 (Yann Moix) 為了紀錄片拍攝前往北韓平壤,畫面中看見德巴狄厄多次在鏡頭前直接對畫面中女性說出性暗示話語,如「我看得見她的內褲」,或是和女性合影完後看對方背影說出「啊,她的陰部」(« ah, sa chatte. »)。節目播出後,總統馬克宏在France 5節目上被問到關於文化部長提出將收回傑哈·德巴狄厄的榮譽軍團勳章他有什麼看法時,總統馬克宏先是說出『我是傑哈·德巴狄厄的仰慕者』,接著表示這是一場對這位演員的『追捕』。這樣的脈絡讓世界報(Le Monde)的記者拉斐艾爾・巴克(Raphaëlle Bacqué)指出,我們必須思考為什麼節目主軸是討論政策,但總統會需要特別提到他對傑哈·德巴狄厄事件的態度?以及,德巴狄厄在前往北韓拍攝前已造訪過中國和俄羅斯,還獲得俄羅斯政府頒發給他的護照,若不是這位影壇巨擘在政治圈有足夠影響力,這些獨裁國家怎麼會讓影星進行拍攝甚至和政治高層互動?當我們看見德巴狄厄不僅在電影產業中是備受尊崇的人物,在政治領域也擁有人脈的重要人物,「權力結構」的共謀和協力在德巴狄厄事件中成為無法分割且極為重要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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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圖來源: France 2〈補充調查〉« Complément d’enquête »


難以撼動的男性主宰結構:法國電影產業

從#MeToo運動的起點:哈維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性侵事件中,我們可以看見電影產業權力結構的施展,面對握有極大權力以及能決定自己去留決定權的決策者,被壓迫者不但難以輕易說出自己的狀況,甚至周遭的人也會因為身處在產業中而選擇遵循潛規則走以免無法生存下去(可能是被封殺或是撤資等狀況)。伴隨 2017年美國#MeToo運動,法國社會也出現由法國記者桑德拉・穆勒(Sandra Muller)開始的#BalanceTonPorc(丟出你的鹹豬手)活動,接著來自各領域女性紛紛說出自己受到性騷擾和性暴力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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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時歌手安琪兒(Angèle)作為創作者希望參與對抗性別歧視運動而寫出〈Banlance Ton Quoi〉一曲。


2019年電影《燃燒女子畫像》的主角愛黛兒・艾奈爾(Adèle Haenel)向法國電影圈丟出引爆彈,她向媒體 Médiapart 公開2002年(當時她12歲)拍攝電影《惡魔的孩子》(Les Diables, 2002)時導演克里斯多夫·魯吉亞(Christophe Ruggia)對她性騷擾。艾奈爾的發聲不同於美國 #MeToo,法國電影圈並未因此產生太多迴響。2020年凱薩獎選擇將最佳導演獎頒給法國裔波蘭導演羅曼・波斯基(當晚沒出席),艾奈爾當場憤而離席並大喊『這是一個恥辱,太可恥!』( « C'est une honte ! La honte ! »),之後,這位女演員仍活躍參與法國的抗議活動(工人運動和女性運動示威現場皆看見她的身影),然而艾奈爾在後續受訪中表示:在法國電影環境改變之前,她不願意作為電影產業中的一份子。包括近年曾拒絕擔任法國導演布魯諾·杜蒙(Bruno Dumont)的作品〈帝國〉(L'Empire)的角色,她表示該作品帶有性別和種族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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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黛兒・艾奈爾(Adèle Haenel)在2020年凱薩獎上。

圖片取自 法國美麗佳人(Marie Claire France)


不受保護的工作者以及面對騷擾難以發聲

接受訪談並指控傑哈·德巴狄厄(Gérard Depardieu)的13位女性,部分選擇使用假名,也有以真實姓名進行訪談的受訪人。其中曾參與網飛(Netflix)法國影集〈馬賽城〉演出的演員莎拉・布魯克斯(Sarah Brooks)就說自己曾在和德巴狄厄拍照時,對方發出奇怪的豬叫聲並將手伸進自己的短褲中,即便將對方的手撥開,對方仍不放棄,直到布魯克斯大喊『傑傑(gégé)把他的手放進我的褲子中!』德巴狄厄才停止,並在當下說出『那怎樣?我以為妳想要在電影圈成功?』,布魯克斯表示當時劇組當時哄堂大笑使她自己對這樣的反應感到羞辱。受訪的女性來自曾與德巴狄厄合作不同部作品的女性們,其中有電影副導、臨演、服裝師,其中多位臨演表示在拍攝現場被德巴狄厄性騷擾,像是拍攝坐著的畫面時,德巴狄厄用手伸進對方大腿間,又或是摸對方內褲和「抓」對方屁股(伴隨性暗示語言,像是『我想舔你的下面』),也有受訪者提到在片場時德巴狄厄也會言語性騷擾(像是抵達片場後大喊『這裡聞起來像陰道!』)。其中一位受訪者提到,有演員受到性騷擾感到不適向選角團隊反映,然而當團隊向監製和導演反映時,卻得到『漠不關心』和『一點也不驚訝』的反應。更有受訪者表示她感受到德巴狄厄所在的拍攝現場,好像他所做的冒犯的行為可以被接受,大家以一種『這就是傑哈啦!這很正常』的態度來回覆被騷擾者,以「傑哈式」行為來掩蓋被允許的性騷擾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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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集〈馬賽城〉劇照,圖片截取自France TV

面對巨大權力結構要試圖反抗的無力感,源自電影產業存在嚴謹的階級秩序。然而在13位受訪者的敘述中,我們看見女性在電影產業中受到雙重壓迫,受到巴狄厄侵犯的女性,有許多是臨演或是剛進入電影圈的年輕演員,她們在經歷上不足以抗衡或是說話「沒有分量」,可以觀察到德巴狄厄如何輕易且選擇性的冒犯和騷擾這些被他視為「不會引起麻煩」的女性工作者。另一層壓迫,則是父權文化下將性騷擾和性暴力的平淡化、浪漫化。當女性遇到騷擾而提出反抗時,很可能會被以「這是搭訕」、「他在開玩笑」來「合理化」這些不當的行為。從德巴狄厄事件中顯示:將性別觀點納入電影產業的政策制定的急迫性。工作者在工作環境感受到安全,這件事不應該仰賴領導者、決策者的「友善」、「好心」,而是需要建構更中立的機制提供受到騷擾的參與者有管道發聲和抗衡。

抵抗「天才崇拜」文化

德巴狄厄的惡名昭彰之在這幾十年來所以能被包庇、接受,其中法國電影產業對「孤獨天才」、「偉大演員」敘事模式的崇拜是一大原因。不僅是總統馬克宏的表態,更有56位在法國文化圈極具影響力的人士,其中包括影后那塔莉・貝伊(Nathalie Baye)、演員皮埃爾·里夏爾 (Pierre Richard) 等人,在費加洛報(Le Figaro)上連署支持德巴狄厄的論壇(12月20日),並在文中強調德巴狄厄是『最偉大的演員』和電影界『最後的聖獸』( « le dernier monstre sacré »),希望媒體不要對這位演員施行『私刑』( « lynchage »),並呼籲『不要抹去傑哈·德巴狄厄』。

然而,當「支持德巴狄厄」連署論壇佔領各媒體版面時,更有8,000名藝術家共同連署一份《反對論壇》(  « Contre-tribune »)表示這50幾位「文化圈」人士的立場並不代表藝術圈的立場。其中包括比利時小天后安琪兒(Angèle)、《貝里一家》演員露安·艾梅哈(Louane Emera)、創作歌手Pomme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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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圖自Contre-tribune官網

網站上寫道*:

*此段引用翻譯自Contre-tribune官網,若有錯誤或不完整之處,歡迎指教。

在法國總統前來救援德巴狄厄之後,輪到「文化世界」或至少是其中一小部分的人(來自正在崩潰的舊世界),這55位人士宣稱『讓司法去評斷』並反對法國電影聖獸的「私刑」,因為當我們攻擊德巴狄厄時,我們就是在攻擊藝術! 彷彿德巴狄厄代表了法國的藝術,就好像藝術家的地位或才華可以解釋特別待遇。
我們希望透過這個「反論壇」表明我們不同意這個想法
這個(支持德巴狄厄的)論壇和馬克宏(針對德巴狄厄)的辯護,是在向傑哈・德巴狄厄的受害者以及所有性別歧視和性暴力的受害者吐口水。 這是一個對拒絕讓事情改變的世界,既險惡又完美的詮釋。這是將角色對調:迫害者(「怪物」,男人,一點也不神聖,只是淫穢)在朋友的幫助下將自己置於受害者的位置。就像一直以來面對女性的性別暴力和性暴力事件,對施暴者的「無罪推定」聽起來像是對作證反對他的女性的「撒謊推定」(預設受害者說的話是謊言)。
無疑地,我們也希望司法能發揮其作用,這也是女性主義者一直以來所呼籲的。 但是面對警察和司法機構缺乏傾聽和認真對待受害者的情況,每個人都有責任去拒絕這種將傑哈・德巴狄厄行為平淡化的言論和行動。 在等待「司法發揮其作用」的同時,我們不能表現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我們不能保持沉默! 讓我們打破沉默法則,反對共謀的沉默,讓我們打破不用受到懲罰的迴圈,讓我們揭示真相並選擇終結那些陰暗地帶。
最重要的是,躲在「讓司法發揮其作用」或假憐憫的「我們必須將人與作品分開」背後,就是接受自己把判斷力放在一邊, 就好像認為我們在社會的發展中我們沒有任何責任,也無法幫助和支持受害者。
但這是錯的。
讓司法判決發揮其作用,但我們也必須做好自己的事情,支持受害者以及不放過施暴者、強暴犯、壓迫者。讓他們不能再認為自己​​可以逍遙法外,有時甚至可以得到獎勵和被榮耀化。如果對德巴狄厄(行為)有罪不罰的質疑是一場「追捕」,那麼我們該如何形容那些每天受到男性暴力的女性受害者,她們所遭受的真實攻擊呢?
我們在這裡提醒大家:藝術,不一定是脫離現實的偶像而創造出來的;藝術並不是天馬行空; 藝術拒絕屈服於那些人的制度,藝術的產生並不是動態社會之外的抽象概念。
所以,是的,我們會相聚、我們組織在一起,我們互相支持。 如果這讓德巴狄厄、馬克宏和 56 位文化界「名人」感到困擾,那就更好了。


德巴狄厄事件伴隨著永恆的辯論「藝術和政治能不能分開?」、「作品是否能和創作者分開討論?」,面對這些問題,8,000位藝術家們的連署聲明讓人意識到,藝術創作者對社會大眾的責任不因為自身職業的特殊性而逃脫責任歸屬。「聖獸」終究是人們創造出來的,當我們選擇賦予一個對象某些「神聖」、「偉大」、「天才」的標籤時,我們是否無意中將這些對象隔除在日常的討論框架中,而當「神聖性」越被鞏固人們似乎就越難檢視和討論這些對象和事件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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