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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開始注意「歷史」的契機略有不同,但綜觀我周圍多數人的經驗,有個極為相似的愁緒藏在每個人的生命裡:為什麼理應熟悉的事物,卻感到如此陌生?
我第一次看《海的彼端》的預告片,就被當中的一句話深深地吸引:「以前媽媽明明總是在講臺語,我們卻只是聽,但從沒想要開口講過。到底是為什麼?」
說那句話的人是沖繩八重山第二代台灣移民,而至於為什麼沒想過要開口說,紀錄片也已經給予答案。因為台灣移民普遍有被當地人歧視的經驗,便會本能性地想隱藏台灣人的一面。在那樣的氛圍下,說日語自然是比說媽媽的母語,還要更「正確」的選擇。
「八重山」是什麼山?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心裡升起這樣的疑問。其實八重山是日本沖繩縣多座小島的合稱,包含石垣島、竹富島、西表島、與那國島等,有些島距離台灣比沖繩本島還近,最極端的例子就是與那國島,離台灣東部僅111公里。
雖然八重山距離台灣頗近,但台灣對八重山卻是陌生的。
為什麼我會被八重山的台灣移民吸引?我認為《海的彼端》紀錄片裡的這一幕,深深引起我的共鳴。家族的第三代玉木慎吾,在樂團表演時對台下大喊:「我是沖繩縣石垣島出身的台灣混血。」他不想再隱藏台灣人身分,他想大聲喊出來,想更瞭解為何自己留著台灣人的血液,但為何對台灣如此陌生?
看到那幕,我想起每當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用不流轉的台語跟小吃店頭家點餐,但頭家還是會用「國語」再次確認。那種想進入卻不得而入的受挫與焦慮,我在玉木慎吾身上得到強烈共鳴。很多時候,並非是誰想拒絕他人進入,僅是歷史堆砌而起的陰錯陽差,造就了集體得承擔的罪惡感。
有趣的是,那樣的罪惡感會激起一些年輕世代(容我這樣稱呼自己)的好奇心,成為繼續探尋下去的動力。
以前我也沒想過要瞭解台灣歷史,頂多欣賞歷史建物,進去裡面的咖啡廳消費,且嚐懷舊氣氛。真正讓我念頭轉變的關鍵,是某次媽媽不經意提起,曾外祖父曾去日本留學,在二二八後回台灣,後來又回日本。那時我正在讀陳舜臣《半路上》,對媽媽說的事情極為震驚,不免一直將曾外祖父跟陳舜臣的經歷連結在一起。
對我來說,曾外祖父生命歷程的最大謎題是:為什麼要離開/回來?
曾外祖父的謎團帶我走到了圖書館書架前,我開始找在日本的台灣人資料。約莫同一個時期,我看完了《海的彼端》紀錄片,也偶然讀到松田良孝先生的《八重山的台灣人》。書中提到許多台灣移民家族的故事,我總是忍不住在讀的時候,揣想曾外祖父在日本的心情會是如何,也對沖繩的八重山群島更加好奇。每接觸到一本書、一篇資料,我都想問:他們為什麼想要離開台灣?為什麼想要去八重山?
根據上述作品的訪談紀錄,玉木家族第一代是在二二八事件後,感受在台灣生活愈趨不易,才下定決心回去戰前就經營過的石垣島,重新開始新生活。書中有另一名人物,吳蒼生先生,則跟玉木家族有完全不同的經歷,曾在農會工作過,是移民台灣人中少數會文書工作的人。他在二二八事件後,跟一些台灣人躲藏了好幾天,再偷偷搭船逃到八重山地區。或許因為牽涉了政治敏感性的緣故,所以他一生都是以無國籍的身分居住在石垣島。
我在他們的經歷裡反覆看到關鍵詞「二二八」,引起我的好奇心,繼續循著這條線索搜尋,發現早有學者提及二二八事件受難的琉球人,且2016 年也有青山惠昭跨國向台灣政府提出二二八受難賠償的勝訴案例。
這些若有似無的牽連,將台灣與沖繩八重山緊密地相連在一起,而作為一名書寫小說的人,難以揮去想將這個概念延伸成一篇小說的構想。於是,我決定試著以二二八事件為背景,敘述一個逃亡者與八重山移民相遇的過程,並且伴隨當時與那國島與南方澳之間盛行的走私貿易,形塑一場海上的冒險之旅。
可是,不知道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在2020年初與家人去沖繩玩,埋下想完成《安雅之地》的決心時,新冠肺炎疫情進入緊張時刻。我在那霸的購物商場目睹口罩被遊客搶購一空,隔天準備立即飛回台灣。那刻我的內心吶喊:我有可能再來沖繩嗎?
2020 年我只抵達沖繩本島,也是多數人台灣人熟識的沖繩。雖然沒機會實地走訪石垣島、與那國島與其他離島,但我還是想試著將《安雅之地》完成,憑藉在台灣勉強能取得的書籍、研究資料,再輔以強大的 Google 地圖、搜尋 YouTube 的八重山旅遊 vlog,來建構我對八重山地區的想像。
然而,歷史小說畢竟描述的時空背景,與現今狀況有段差距。小說提到的石垣島名藏地區台灣村,早已跟現今的樣貌非常不同。因此,我內心升起訪問當地台灣移民的想法,便鼓起勇氣聯繫了在石垣島當導遊的謝安琪小姐,詢問她是否能幫忙引介受訪人。
很幸運地,謝小姐幫我找到願意接受訪問的一對夫妻,其中一位是吳蒼生先生的後代,從小在台灣長大,後來嫁到沖繩石垣島;另一位是台灣移民第二代,從小在石垣島長大。整個訪問過程,由謝小姐協助拿著手機鏡頭,替我問訪問的問題,我在台灣這端,盯著窄小的電腦螢幕,看受訪者說孩時在名藏地區玩水的事情、辛苦做農作的往事,偶爾會聽到熟悉的台語夾雜在日語之中,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另外,謝小姐跟松田良孝記者也認識,因此我有幸在撰寫小說期間,向松田良孝先生詢問一些歷史細節作為參考。
在新冠肺炎發生之前,我沒想過靠腦袋吃飯的寫作工作,會因為全球性的疾病受到阻礙。我蹲在台灣做「鍵盤田調手」,常感嘆憑資料無法得知路的坡度、田跟海的距離等。有次看新聞說沖繩的酒精不夠用,只好拿泡盛(沖繩特產烈酒)來充當,納悶我這輩子會不會不可能走訪石垣島、與那國島了?
可是誰也無法知道疫情會持續多久,我能做的只有努力把構想化為小說,做好一切小說家能做到的事情。
就在我將小說稿交給出版社的數月後,日本旅遊重新開放了。
我馬上研究怎麼去與那國島、石垣島,發現交通成本確實比去沖繩本島還高,難怪多數台灣人不太會去這些小島。不過歷史小說家的優點就是不嫌旅程麻煩,所以我還是咬緊牙,硬是訂好了從那霸機場轉石垣機場,再轉與那國機場的兩段機票。
旅程第一天,我就直攻與那國島,轉了兩班飛機才抵達與那國機場。接待我的 DiDi 交流館小池局長很驚訝,問我怎麼沒先在那霸或石垣島住一晚?畢竟我太想緊抓住實地走訪與那國島的機會,忍不住把行程塞得滿一些。
在我來與那國島前,對這座曾經盛行走私貿易,且有女巨人伊索巴(イソバ)統治傳說的小島,賦予難以靠近、張狂的形象。想不到我一出機場,路上車輛稀疏,幾乎都是和藹的農用小貨卡,用非常悠閒的步調過著日常生活,餵養石垣牛,或是種一些蔬菜農作。
看著曾經繁華的走私重鎮久部良,現在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漁港還要安靜,有種不可思議的反差感。我將與那國島的寧靜留給真實時空,在小說裡依舊保留張狂、多金的走私形象,也承諾小說出版後會跟與那國島的朋友們分享。
在與那國島住一晚後,我便前往石垣島,一來是跟謝小姐與受訪的夫婦見面,再來也是想親眼見證名藏的台灣移民村。
謝小姐開車載我去名藏,沿路有許多甘蔗田、石垣牛,一路朝著濃綠、高聳的於茂登岳延伸,讓我聯想到花蓮的樣子。隨道路越靠近山邊,出現越多的鳳梨田與小溪流。我看著眼前的風景,忍不住想像小說的角色廖玉芳,有可能在哪個地方玩水、做過農作,還有嘲笑男主角李燦雲是體力不好的文弱書生。
鳳梨田旁有座名藏御嶽,在紀錄片也有出現過,也是移民舉辦台灣祭祀儀式的地方。我閉上眼睛參拜,感謝這趟小說之旅牽起的奇妙緣分。
現在《安雅之地》已經交到讀者手上,希望我在移民後代感受到的生命力,能透過故事傳遞出去,好比小說裡的陳前輩賦予李燦雲的最後禮物,告訴他世界上有個安雅之地能棲身,讓未能實現的寄託繼續被繼承下去。
我是歷史小說作家,便當(Ben & Don,aka. 班與唐),著有日治小說《食肉的土丘》 、《安雅之地》,專寫文學、歷史、旅遊、vlog、閱讀、創作相關主題的文章與 YouTube 影片,分享在頻道「熬夜的便當(Ben & 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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