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心底絞動的刀──新井一二三《媽媽其實是皇后的毒蘋果》

2024/02/10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女兒是用繩索將母親活活勒死的,力道猛烈,毫無遲疑。被逮捕時,有記者問她為什麼如此狠心將母親活活勒斃,她回答:「是她先勒死我的。」

 

四歲那年,母親第一次動手打她,用的是童軍繩與短棍作成的鞭,此後短鞭成了她生命的最深痛的烙印,反覆火燒般地烙在她的身體,舊的傷口復原成疤痕,疤痕又被烙成新的傷口。母親對她要求甚高,服裝禮儀、課業成績、生活表現,乃至於感情對象都是如此。她反覆描述十歲那年,她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彈琴,彈錯了兩個音,那個晚上母親拿出那條短鞭,狠狠地鞭在她的背頸與上臂,足足打了十多分鐘,從那一刻起她便下定決心,總有一天,她要用童軍繩將母親活活勒死。

 

心理學家在獄中對她做了一個深度的訪談。問她:「妳認為母親是怎樣的一種身份?」

 

她說:「我覺得母親就是一個女人,女人與女人根本上就是敵人。」

 

讀完這個心理學個案分析後,心底不斷地思索著那句:「女人與女人根本上就是敵人」?

 

昨天參與了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的講座,她寫一本女人與女人之間「敵我關係」的作品《媽媽其實是皇后的毒蘋果?》

 

新井老師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談向田邦子,當時她用了一個的形容:「大和民族的張愛玲」。這個形容曾引起諸多的討論,無論是張迷或者向田迷都有各自己的主張,其中不外乎是文字的使用上,張愛玲繁複瑣碎,窮究細節到瘋狂的程度,而向田邦子因是編劇出身,用字精簡俐落,從不拖泥帶水,且對話寫得精湛巧妙,幾乎無人能出其右。後來有新井迷出來緩頰,他們認為新井如此形容向田邦子,原因或許是在一個文學的時代之中,必然有一位指標型的偶像存在,張愛玲是華文文學的祖師奶奶,向田邦子是當代日本文學的經典女作家,所以新井才會如此描寫。

 

當初讀到「大和民族的張愛玲」的形容時,約莫能明白新井老師想表達的意涵。其要點或許有二:

 

一者,中文與日文的美感差異,中文是一個字一個字得拆解獨立的,又可彼此堆疊成另一個意思,甚至連發音都存有巧妙性,張愛玲不擅寫詩,而張愛玲的文句雖拗口,讀久卻有其詭異的「韻感」,如同紅樓夢,曹雪芹影響張愛玲之深,無需贅言。相對於日文的美感,日文的美更多是「精簡」。日本的詩歌俳句是愈短愈美的,川端康成的小說藝術之所以登峰造極,也是來自於詩句般的美感,此般的美感該如何更為淋漓盡致?向田邦子做了一個很好的示範:對話。新井老師或許並非刻意彰顯這二者的連結,然而新井老師熟讀張愛玲,她必然理解張愛玲文字中那全然脫離口語性的美,以此對映向田邦子極致口語性的美,這兩者皆具有各自文字背景中強大且卓然獨立的美感。

 

二者,兩人都曾描寫過「可怕的父親」。張愛玲寫了〈私語〉、《小團圓》、《易經》、《雷峰塔》;向田邦子寫了《父親的道歉信(父の詫び状)》與《女兒的道歉信(眠る盃)》,以及那兩本不斷被翻拍的極致劇本《寺內貫太郎一家》與《宛如阿修羅》。這些作品曾正面衝撞性質地談父親,而其餘的在她們的散文與小說中大量出現的「可怕的父親」的形象,不該更不可被忽略。她們談了很多的父親,而這些可怕的父親形象的存在,或否是為了映襯出那遙不可及或者無法形容的「母親」?

 

張愛玲曾用一句話來形容母親:「我是用羅曼蒂克的愛去愛著她的」;而向田邦子是從記憶開始這一個無法形容的可能:「記憶就像是綻口的毛線,一旦找到了頭便能一扯再扯、沒完沒了。」

 

這些大量的「父親」的狀態裡,母親去哪了?母親是以何種形象存在?是張愛玲那種羅曼蒂克的愛之下,因距離而生的母親是真實的母親?還是那個向田邦子用記憶的綻口抽絲剝繭,在父親的巨大暴力下,唯唯諾諾的母親是真實的母親?

 

因而覺得那一句「大和民族的張愛玲」不只是文學或文化的指標偶像而已,更多是內蘊的部分。同時也深信文字的幽暗影響,新井老師如此描寫向田邦子,此中必有一些連她自己都未曾注意的蛛絲馬跡。

 

新井老師在講座上談了許多描寫「母親」的文學,一連兩場的講座裡,她皆多次引述談及佐野洋子與水村美苗,乃因二人寫母親寫得相當深刻,但仍有一個部分新井老師自己未曾主動談及,她或否沒察覺,而讀者也沒進一步探問的部分:「父親」呢?

 

佐野洋子描寫母親的作品《靜子》,故事不斷地徘徊在受苦與原諒之間。佐野洋子於寫作的當下,自身的精神狀況亦不佳,書中有許多段落是反覆地一寫再寫又寫的,特別是她到療養院裡見母親的情節。她在療養院中探訪母親,與母親同睡在床上,感受母親像嬰兒般的模樣,想像自己也回到童年時期。佐野洋子也曾大量描寫早夭的哥哥,因為哥哥的逝世帶給她生命「天崩地裂」般的改變,這改變甚至加重母親與她之間的裂痕,然而,在這些大量描寫母親與女兒之間關係的痛苦的狀態之中,「父親」去哪了?

 

她們難道完全沒談父親嗎?有的,新井老師曾多次談及父親,可每一次談到父親,似乎都為了拿父親來映襯出母親對她的傷害或者她因母親而受到的苦,佐野洋子也近乎如此。

 

這些記憶性的書寫過程都不只是在對母親提出控訴,甚至這些與控訴全然無關,而是她們在母親身上看到更多像「父權」般的存在。心理學曾談「戀母情結」,但她們對母親的「戀」不是「戀母」,而是更似「戀父」般的模樣,是女性對男性之愛的渴望的不可完成,是一種生命的不可承受的輕,近乎「愛情」一般的存在。於此,她們不斷地追求,又不斷地背離逃開,離家留學、中斷聯絡、抗拒卻又渴望和解、和解又不願放下,這一連串的迴圈更像是愛情裡面的求索。

 

愛一個人是很卑微很卑微的,如果你知道那個人並不愛你。

 

佐野洋子不止一次地談到母親對她的痛打,對她的不公平,而她卻永遠不放棄想從母親身上得到一點點的愛,新井老師何嘗不是如此?她們所渴望的已經不僅是「母愛」,是如張愛玲所說的「羅曼蒂克的愛」,更如向田邦子所言的「記憶的綻線」,因為無法在現實中得到這樣的愛,轉而從記憶的破口中尋覓母親給過她們的,一點點類似「羅曼蒂克的愛」的曾經。

 

講座上,楊澤老師提及張愛玲的短篇小說集《傳奇》。新井老師特別挑了〈心經〉這篇來談,這是一個很有趣的選擇。故事中女兒小寒對父親許峰儀的愛是近乎沈淪,甚至是亂倫的,而這些過程母親都看在眼裡。女兒渴望的「父愛」,最終扭曲突變成「愛情」。故事的結尾,小寒被母親送走了,送走小寒時,母親說了一段話:「你放心,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還在這裡。」扭曲了的「父愛」竟是從「母愛」中被完整的。

 

充滿詭趣的部分是《心經》裡描述小寒父親許峰儀的一段:「眾人見到了許峰儀,方才注意到鋼琴上面一對暗金攢花照相架裡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小寒的,一張是她父親的。她父親那張照片的下方,另附著一張著色的小照片,是一個粉光脂艷的十五年前的時裝婦人,頭髮剃成男式,圍著白絲巾,蘋果綠水鑽盤花短旗袍,手裡拿著玉色軟緞錢袋,上面插了一枝紫羅蘭。」

 

許峰儀的存在對於小寒而言究竟是父親還是母親?小寒在父親身上要的是「父愛」?「母愛」?還是「愛情」?或者,世上從來就沒有「父愛」或「母愛」,也沒有「愛情」,只有一種名為「愛」的存在,而這存在必須被「完整」。

 

柏拉圖寫過一個故事,人原本是四隻手四隻腳的動物,上帝覺得這動物太過強大,於是將他拆成一半,自此,人終其一生都在尋覓缺失的一半。這說法早已陳腔濫調了,但若這個假設成立,「夫妻」若真的是彼此的另一半,如此對兒女而言,「父愛」與「母愛」必然得結合在一起才能「完整」。那份不斷被她們所被控訴的「父愛」或「母愛」的缺乏,甚或是喪失,是否也意味著各自所共構的另一半的「母愛」或「父愛」的不完整?

 

在父親身上受到的苦痛與缺失,母愛並沒有來補滿,反之亦然。

 

張愛玲與向田邦子所描寫的「可怕的父親」,其實也意味著「母愛」的不完整;而新井老師與佐野洋子所談「母愛對她們造成的創傷」,是否也意味著「父愛」的缺失?

 

更有趣的一件事,張愛玲、向田邦子的愛情都出現諸多的難題。張愛玲戀上胡蘭成,胡蘭成某個程度上活脫脫是張愛玲父親的翻版,而張愛玲後來的丈夫賴雅,年長張愛玲非常多,賴雅的形象近乎是父親的,而且是個幼稚的父親。向田邦子當了多年的第三者,她所戀上的男人也是如同父親一般的人。再看佐野洋子與谷川俊太郎的那段愛情,更是詭趣橫生,最後離婚收場。講座上,新井談到佐野洋子死後,丈夫谷川俊太郎與兒子說佐野的母親並不如佐野筆下殘酷,只是個普通的老太太,新井老師以一個詼諧調侃的方式談這件事:「一個女人死後,丈夫與兒子來談她所說的故事是假的,男人都不可以相信。」新井老師這段話並不全然是玩笑話。

 

新井老師的家庭很幸福,或許是因為她並沒有以愛情來拯救彌補自己缺失的「母愛」,或者那隱隱對映的不完整的「父愛」。

 

新井老師以近二十七年的時間對自己說這段與母親的故事。她最早用「母語」對自己說母親的故事,後來用中文對自己說,再來又用英文對自己說,最終她發覺自己是從中文裡得到救贖的,她因此寫了一本《我和中文談戀愛》,而她最終決定用「中文」將自己與母親的故事描寫出來,因為日文太近了。但為何是中文而不是英文?以新井老師曾言,她也擅長英文寫作。若語言是有「母體」的,「日文」的創造是源自「中文」的,於新井老師而言,這兩者何者才是父親,何者才是母親?選擇以中文書寫,這是否也意味著「母愛」不完整,於是寄情於另一向度來渴求愛?

 

若如她所言,日文是「母語」,中文是「深愛」,日文裡「母愛」的缺失,她用「中文」去彌補,這是否也隱隱地對應那不完整的「父愛」?

 

在講座上,聆聽新井的故事,以及閱讀《媽媽其實是皇后的毒蘋果》時,不時想起張愛玲描寫過與「母性」或「父性」有關的幾段句子,相當隱晦,可對應其弟張子靜那本《我的姊姊張愛玲》,便生出異趣。

 

例如有兩段《怨女》裡的句子:

 

「時間將他們的關係凍成化石,成了牆壁隔在中間,把人圈禁住了,同時,也使人感到安全。」

 

「並不是她認為他不夠聰明,這不過是做母親的天生悲觀,與做母親的樂觀一樣普遍,也一樣不可救藥。」

 

另一段是〈私語〉裡的句子:「我父親的家,那裡什麼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作〈漢高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但有時候,她也是喜歡的,喜歡陽光裡鴉片的煙霧,「屋裡亂攤著小報(直到現在,大疊的小報仍然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

 

但閱讀《媽媽其實是皇后的毒蘋果》時,一直想起的卻是較少人注意的一段張愛玲的句子,是〈茉莉香片〉裡的一句:

 

「他四歲上就沒有了母親,但他認識她,從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張,她穿著正式的摹本緞襖,有著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現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漸漸明晰,他可以看見她的秋香色摹本緞襖上的蝙蝠。她在那裡等一個人,一個消息。她明知道消息是不會來的。她心裡的天,遲遲地黑了下去⋯⋯傳慶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親還是他自己。至於那無名的磨人的憂鬱,他現在明白了,那就是愛——二十多年前的,絕望的愛,二十多年後,刀子生了銹了,然而還是刀,在他母親心裡的一把刀,又在他心裡絞動了。」

 

那把絞動的刀,一如新井老師談她與母親的「和解」:她心裡的天,遲遲地黑下去,那就是愛,二十多年前,絕望的愛,二十多年後,刀子生鏽了,然而還是刀,在她心裡面還是一把刀,於她心裡絞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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