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不存在的戰區》一些小心得

2024/03/19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要做快樂的豬,還是痛苦的蘇格拉底?」

《86不存在的戰區》(以下簡稱《86》)並不是一部探討哲學議題的作品,但看完動畫後我腦子裡卻默默地浮出這句話,一部份原因或許是因為共和國與先鋒戰隊之間互相稱對方是豬玀與白豬,但更大的一部份是我認為這個問題非常適合用來討論《86》這部作品。

動畫製作

在開始討論這個問題前,還是要先來說一下動畫製作的部分,因為我沒有看過小說,所以心得就以動畫的劇情為主。

打碎結構

首先,先說一下動畫製作中我很喜歡的一個手法,就是導演將敘事結構切碎,不是單純的順序也不是單純的倒敘,而是巧妙地穿插蕾娜與先鋒部隊的生活,從雙方的視角出發,留給觀眾足夠的時間,從雙方的日常中體會近乎平行時空的兩種生活。然而若只是將兩邊的生活毫無取捨的呈現出來也只會變成流水帳,讓動畫時間過長,因此,導演巧妙地選擇同一件事要以誰的角度敘述,有時突然看到先鋒部隊的隊員生氣,但原因卻留待後續蕾娜的戲份才說明。透過這樣的手法,讓觀眾在觀看時能將兩方的生活串起來,除了釣人胃口之外,也成功塑造出蕾娜與先鋒部隊之間看似平行卻依然交織的日常互動。隨著劇情的推進,慢慢揭露越多真相,節奏掌握的恰到好處,真的是讓人一集接一集停不下來。

此外,就連片頭、片尾的播放時機也不走一般的套路,而是配合故事情節,讓曲子本身作為情緒鋪陳或渲染的工具,搭配當時劇情的相關畫面,成功融入了故事中,不再只是用來宣告動畫開始或結束的儀式。必須承認,我自己是習慣性跳過片頭片尾的,但《86》是我近年來少數有乖乖聽完曲子的動畫(有些是因為我太愛曲子本身,所以會乖乖聽完)。

兩方主角

《86》相當特別的一點在於,蕾娜與先鋒部隊兩方都是主角,導演很平均的安排了兩方的戲份,讓我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以往這種類似反烏托邦主題的故事,基本都是單從主角的單一角度去看界:《飢餓遊戲》從凱妮絲看到都城對各區的壓迫、《約定的夢幻島》從艾瑪看到鬼社會中被畜養的食用兒童,或者像《未來都市NO.6》主角紫苑是從菁英身份慢慢去探索世界的真相。不管是從下或上出發,大部分另一方的描寫都相對片面,甚至很多時候因為角色自己的生活環境不會接觸到,所以根本無從想像。然而《86》卻讓雙方都享有各半的篇幅,增加了角色的深度,也細細的鋪陳成長曲線,讓觀眾能更加全面的思考彼此的立場。

立場翻轉

正因為有兩方主角,觀眾才能從雙方的角度看到彼此真實的生活,結果顛覆了我的想像,以及過往反烏托邦的故事設定。

蕾娜生活在共和國首都,父親曾是軍隊高層,家族地位崇高又是掌上明珠,明明應該過的春風得意,卻因為自己對理想的堅持,處處被人挖苦、否定,就連最好的朋友都因此而跟她撕破臉。透過她的雙眼,我們看到共和國內頹靡傲慢、無知自大,因為資源優渥而缺乏憂患意識,加上政府對民眾的洗腦宣傳,使人民處在一個「準勝利」的氛圍,這種「反正事情兩年後就會結束」的心態,更加促使人民不願思考深究的態度。日常生活有多和平,蕾娜的堅持就有多不合群、理想就有多遙不可及,雖然有著人人吹捧的身份,卻活的寂寞無力、孤立無援。

同時,在故事一開始,觀眾對於86與戰場上的想像,只能透過軍隊的態度,以及蕾娜最初管制的作戰小隊態度中描繪出來,理所當然的,「戰場」、「種族隔離」、「集中營」、「屠殺」等等字眼,在觀眾心中渲染出最邪惡的場景,正當大家準備揭開位於戰爭前線第一戰隊先鋒部隊的慘狀時,我們卻看到一群快樂地吃飯洗衣打獵烤肉射飛鏢的少年少女,沒有看到想像中的憎恨、無奈、淚水,反而是看到戰隊成員們充滿活力、歡樂堅強的身影,完全顛覆了一開始的鋪陳。當然也並不是說前線真的很輕鬆快樂,他們在河邊玩水時依然隨身配槍保持警覺、事情做到一半也要隨時被傳喚上戰場、為了不讓夥伴被敵方糟蹋隊長也得在最後關頭手刃隊員,他們確實活在一個可能沒有明天的世界中,但先鋒戰隊選擇、劇情安排上選擇呈現出他們像家人一般親密互動的場景。

我很喜歡這樣的設定,首先《86》畢竟是一部15+的輔導級動畫,對於一位上了高中(理論上)的觀眾來說,戰場或集中營的慘況就算無法想像,翻開歷史課本也能略知一二,實在是不需要再花篇幅描寫這些大家都知道的事實,而且有時候「想像」的模稜兩可才是最嚇人的。或許我看的作品不夠多,但我確實對《86》這樣的設定感到很驚喜。

再者,有別於以往的作品,《86》呈現出了受害者生活的另一面。不像《飢餓遊戲》各區的誓死反抗、或是《約定的夢幻島》的冒險逃脫,先鋒部隊們反而是專注在自己的生活與身旁的同伴,或許位於作戰前線的城市已然荒廢,沒有電力的夜晚漆黑一片,但也因此才能看到清澈的流星雨、才能獨享整片的櫻花樹。生存很苦很艱難,但一定不是只有苦只有艱難,先鋒部隊們那不符合觀眾想像的愜意生活,是我在看《86》時相當印象深刻,我認為最重要且成功的特色。而這點也促使了後續的思考。

快樂的豬 vs 痛苦的蘇格拉底

回到最開頭問的問題:「要做快樂的豬,還是痛苦的蘇格拉底?」在討論誰是豬、誰是蘇格拉底之前,或許可以先想想,豬是快樂的嗎?蘇格拉底是痛苦的嗎?

「要做快樂的豬,還是痛苦的蘇格拉底?」這句話的前提,是已經預設豬生活在豬圈裡,被圈養,見識不足,不需要思考質疑,所以可以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生活。不過這樣生活的豬真的快樂嗎?是否牠真的不知道自己受制於人命在旦夕?是否活在這一小方天地中生活就不會有煩惱呢?反過來說也一樣,蘇格拉底擁有無上的智慧,不斷地反思人生中大大小小的問題,因為他不斷挑戰自己追求思想的高度,所以也無法輕鬆過活。但這樣的生活痛苦嗎?是否增張的見識只會帶來煩惱呢?是否追求答案與真理的過程中就不快樂呢?當然不,只是人們在提出這個問題時,下意識的定好正確答案,認為豬就是得過且過的逍遙份子,因而貶低了這個選項。人們總是簡單地將人事物二分法,把判斷上需要受到譴責的對象歸為快樂的豬,而將值得稱許的比做痛苦的蘇格拉底,可是這樣做也只是粗暴的傲慢罷了。

那究竟該怎麼辦?或許可以先討論究竟誰快樂、誰痛苦?

快樂 vs 痛苦

共和國資源優渥,位處內陸,人生安全獲得保障,除了有些資源比較缺乏(例如雞蛋),之外,都能為持普通正常的生活。孩子能上學、玩耍,大人能工作、戀愛,有祭典、有晚宴,在軍隊裡也經常看到軍人們大白天就喝個爛醉的姿態,衣食無憂的生活確實相當輕鬆愜意。86則資源匱乏,身處戰區,面對著不曉得明天會不會死的恐懼。大人們因長期作戰而遇難,為了補充人力,年僅十幾歲的孩子就被送往戰場,甚至沒有上過學。他們自己打獵、自己煮飯、自己工作、自己找消遣,還得承受各式各樣的歧視、欺壓、惡意,以及來自國家政府的謀殺。生活應該過了憂鬱痛苦到極點。

但實際上,透過製作呈現兩方的主角,卻過著相反的生活。

前面說了,蕾娜作為故事中共和國的主角,應該可以順應潮流結婚生子,快樂幸福的過一生,但她卻因理想不被重視而痛苦掙扎。就連她的朋友阿涅塔,也因為小時候沒有拯救86的朋友而身懷罪惡感,每天活在自我譴責之中。而先鋒部隊作為86的主角卻總是樂觀開朗,彷彿已忘卻過去所遭受的不人道待遇,只要成員們在一起就充滿歡笑。

似乎快樂與痛苦,並不能直接等同於身處的環境與出生的背景,那麼我們有辦法區分誰是豬、誰是蘇格拉底嗎?

豬 vs 蘇格拉底

我想,豬與蘇格拉底,絕對不單單是用快樂與痛苦來區分的,應該能有更多的角度來思考,這邊我以「是否有被囚禁」以及「是否擁有捍衛自己的力量」兩個角度來思考。

若以是否有被囚禁的角度來看,毫無疑問,86確實是被共和國囚禁在集中營的豬玀,沒有自由也沒有選擇,被送到前線也因為前有軍團後有地雷大砲而無法逃離,被迫生活在慘絕人寰的環境中。然而在動畫中所看到的共和國的地圖,位於大陸內部,國土呈現不規則的圓,四周為了防止敵人入侵,設置了大量的地雷與堅固的城牆,牆上還設置了大砲,確實防禦了外部的入侵,但就地圖上來看,這些軍事設備就彷彿是將自己圍困起來的柵欄。視覺上,生活在安全國境內的國民們,成了被圈養的白豬,而在國境之外戰鬥的86,反而是獲得自由離開牢籠的人。

這樣的對比,在先鋒部隊執行完最後一次任務後,完整地呈現出來。雖然蕾娜與他們聽著同樣的聲音,看著同樣的畫面,但終究是兩個不同的群體,因此迎來了兩種結果。先鋒部隊對共和國仁至義盡,完成了最後的任務,終於可以脫離共和國的掌控,前往未知的土地上冒險;這正好是蕾娜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反抗命令一起作戰後,等待她的,卻是無能為力的聽著大家的離去。發現先鋒部隊要離開時,她激動地跑了出去,就好像他們只是在隔壁房間一樣,可實際的距離卻遠在天邊。強烈的失落更凸顯了她的困境,在這一刻,蕾娜成了被關住,哪裡也去不了的囚犯。

接著下一個問題,是否擁有捍衛自己的力量?第一時間,我想到辛與蕾娜說的:「將手上的武器都交給86的共和國,在兩年後是沒有能力自衛與反擊的。」共和國長期的鬆懈,讓他們即使握武器,也沒有實質上的效用,甚至更慘,蕾娜逾越權限發射的砲彈中,甚至有一半是啞彈,看到這靡爛的狀況,我們已經可以看到不久的將來共和國被滅掉的結局了。反過來說,先鋒部隊們才是真的擁有力量的人,他們駕駛終端,衝鋒陷陣與敵人戰鬥,雖然最後的任務寡不敵眾,他們依然拼勁全力與軍團戰鬥。

但可以因為這樣就說86擁有力量嗎?看完《86》後我和朋友討論,她提出一個觀點是我沒想到的,她說:「先鋒部隊的自由,其實也是蕾娜給的。」我聽完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或許不久的將來共和國確實會因為沒有準備而被毀掉,不過現階段手握強權的終究不是86,先鋒部隊的成功讓我忘記了,如果管制指揮官不是蕾娜,戰鬥時先鋒不會有支援,他們最終會被軍團給屠殺殆盡,即便奇蹟發生突破重圍,若其他的管制指揮官發現他們要離開,呈報上級後選擇將其清除,面對從天而降的砲彈,他們殘破不堪的終端要怎麼抵擋呢?對先鋒部隊的感情讓我忘記,現實中他們理所當然應該死在任務中的。86看似擁有戰鬥的力量,但其實微不足道。

寫了這麼長一串,我好像一直在自打嘴巴,不管是快樂與痛苦,或是豬與蘇格拉底,似乎都沒得出個結論。是的,我其實打從心底不認為豬與蘇格拉底是用上述這些定義來區分的,繞了這麼一大圈,不過是想證明,直覺想到的結論,是如此片面且武斷。不能單純將共和國比做快樂的豬,86也不是痛苦的蘇格拉底,二分法非常簡單,可是卻並不等於現實情況,擁有資源的不一定快樂、環境艱辛的不一定痛苦;生活安全的不一定有自由、手握武器的不一定有力量。

讓一個人成為豬或是蘇格拉底的,從來都不是環境,就如同劇情中先鋒一再強調:「不是所有共和國的人都是壞人,也不是所有86都是好人。」真正的關鍵,我認為在於「選擇」。

做&不做選擇、選擇做&不做

真正區別豬與蘇格拉底的關鍵,不是快樂或痛苦,而是一個人願不願意思考、願不願意正視問題、願不願意做出選擇、願不願意選擇正確的決定。不管是在生活無虞的共和國內,還是沒有明天的戰場前線,逃避都是很輕鬆的事,但蕾娜沒有,先鋒部隊也沒有。

蕾娜受嘲笑時、被好友絕交時,可以隨波逐流,將決定權交給主流意見是一件很輕鬆的事,不用思考,不用掙扎,不用經歷理想受人打壓的現實,就算正義無法伸張,也不是自己的問題,而是社會給出的答案,就像阿涅塔、像傑洛姆師團長、像軍隊中的其他人,好像有全國人民共同承擔,罪惡就會因此被稀釋。但蕾娜沒有放棄,即便困難艱辛,她依然自己選擇、自己行動,勇於承擔責任,面對自己的錯誤。如果是我,在被賽歐戳破她其實沒有把86當人看時,搞不好會因此惱羞成怒而逃走,沒辦法像她一樣坦率地道歉,這方面真的很令我佩服。另外讓我很欣賞的點,是最後她選擇違背命令幫助先鋒脫離險境。她有一百萬個理由不去行動:軍人要服從命令、若是因此被革職或處分,以後就更沒有機會拯救86了……等等,但為了不讓自己成為漠視的劊子手,最終仍選擇做她認為正義的決定。

如果說蕾娜因為身處環境資源較好的一方,因此可以選擇「積極的做」,那處於戰爭前線的先鋒部隊,就是「消極的不做」。

先鋒部隊的偉大,不是他們做出的選擇有多高的道德價值,而是他們身處殘酷的世界,仍然願意靠自己的力量去做選擇。在極度不公平的世界中,憎恨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出口,不看不聽無止境的發洩怒火就好,畢竟共和國確實對他們做出天理不容的事情。但先鋒戰隊努力去理解、去調適,即便在蕾娜最初每晚打擾時感到不耐煩,但仍然「不會因為她沒有做的事而憎恨她」;同時,因為知道加害人的險惡,為了不讓自己成為同類,所以選擇不做不對的事。正是因為他們努力思考、掙扎,在生命的最後才能奪回了自己的選擇權,可以選擇自己的結局,更重要的是,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價值。

我想到很常有人提出的假設:如果有犯人拿搶抵著你的太陽穴,要你殺人,不然就把你殺掉,那你會怎麼做?或許大多數人遇到這種情況或許都會動手,然後說:「因為我沒有選擇。」但蕾娜與先鋒部隊提供了別的出路:選擇反抗犯人、選擇不動手。選擇反抗犯人也許無法全身而退,也許凶多吉少,但情況還有可能比現在更糟嗎?既然比別人有能力、有勇氣,那何不上前賭一把?選擇不動手或許所有人都無法得救,也可能激怒犯人,不過卻能保住自己的尊嚴,既然無法改變現有環境,那就改變自己的心態,選擇不愧於心的結局。

寫了這麼一長串,針對「要做快樂的豬,還是痛苦的蘇格拉底?」,我其實想強調,每個人都可能是豬也可以是蘇格拉底。故事中每個角色都有快樂與痛苦的時候,不只是蕾娜或先鋒部隊,阿涅特自始自終都活在罪惡感的痛苦中,但她卻選擇不聞不問;先鋒的整備班長雷夫,為了妻女而從軍,最終為了贖罪而選擇留在前線。每個人都身不由己,但不是每個人都了解自己有選擇、有承擔的能力。作者從兩個極端的環境,向觀眾展示了兩種角度:「做」與「不做」都是最偉大的決定。唯有正視問題,才能從囚禁的柵欄中跳脫出來,也才能擁有捍衛自己的力量。在故事後半,先鋒部隊離開共和國的監視、蕾娜脫離了軍隊的束縛,最後獲得的自由其實只是附帶結果,他們並不是選擇自由,而是因選擇而自由,因努力思考掙扎,不再只是快樂的豬,而成為了痛苦的蘇格拉底。


生活才沒有時時刻刻都如意,跌跌撞撞的走過,也許能讓我們的人生有些值得玩味的小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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