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新來的,」兩人走到馬廄外,史卡特笑著問:「我倒是忘了問,你擅長什麼?」
「我啊?我擅長寫字、文字紀錄跟箭術。」
「那你猜猜看我擅長什麼?」他搶先一步攔在阿秋士面前,饒富興味地問。
「史卡特先生啊,」阿秋士手蹭著下巴,笑著猜:「我猜您一定是劍術大師。」
史卡特冷不防一隻手拽起阿秋士的領口,把他舉了起來,重重一撞,抵在馬廄外牆上。
史卡特金色眼眸爆出凶光,露出森森尖牙,威脅道:「我呢,我擅長知道誰在背地寫我壞話、知道誰在背地寫阿速卡壞話。最重要的呢,我擅長把那些亂寫的傢伙打得滿地找牙。」
史卡特的身材比阿秋士高了不只一個頭,阿秋士被勒得臉發白,兩隻腳晃呀晃搆不著地。
「我跟阿速卡之間清清白白,了解?」
阿秋士的聲音從喉嚨細細擠出來:「了、了解。」
「我們狼頭人有句諺語,『你不踩我尾巴,我就不咬掉你的頭。』這樣,有聽懂嗎?」
阿秋士艱難地點了點頭。
「很好,希望我們合作愉快。」他鬆手讓阿秋士跌回地上,轉身去一旁的水桶邊裝水。
「對、對,和氣生財。」阿秋士整整自己歪掉的獵帽,三步併作兩步逃進馬廄。
不多久,他就領了一匹配備齊全的馬出來。
史卡特駐足望向西北方,閉起眼深吸一口新鮮空氣,四面八方繽紛多彩的氣味如潮水湧進他鼻腔。
腳下的泥土味,馬廄的馬糞與乾草味,小站壁爐燃燒的柴薪煤煙味,附近森林的樹皮辛味,森林裡從第一驛站潰逃回來的傭兵身上的血腥味,以及更遠的下綠樹地區特有的檜木清香。
更遠的白雲雨灰味。
更遠的地平線上的塵土味。
更遠的綠樹巨木酸澀味順著微風而來。
無盡遠,朝陽灑落大氣中的刺鼻味。
在眾多交雜的氣味中,他最在意的是那股可可粉混著女性體香的味道。
直到前天,阿速卡在天寒地凍的苦夜時分,還會耍賴似地抱著他的尾巴取暖睡覺。
阿速卡的味道還繚繞在他蓬鬆尾巴上,濃郁極了。
「出發吧!」史卡特指著北方的鬱鬱森林,說:「先回第一驛站,然後追蹤他們的氣味找下去。」
「史卡特先生,您不去租匹馬代步嗎?」阿秋士騎在馬上靠過來問。
「我們狼頭人有句俗諺,」史卡特背著大砍刀與行李,手腳並用奔了起來,高聲說:「狼頭人只騎自己的腿!」
一騎一狼在向北的運奴小路上頂著初春寒風狂奔。
史卡特的尾巴在風中甩動,呼呼作響。
史卡特與阿秋士越過一群受傷的傭兵與扶持他們的庶務人員,在運奴小路上一路猛趕,從中午跑到傍晚,終於抵達第一驛站。
身處下綠樹地區(Lower Greenwoods)邊緣的運奴小路第一驛站,是個中小型規模的驛站。
被重重的樹海所圍繞,它除了擁有一個中型集貨場、幾個獨立設置的停蛹房和一長排奴隸棚屋外,就是一落落為了不同商會的奴隸行商而興建的專屬休憩木屋。
那些木屋都設有不錯的起居設施,其中一兩個富裕行商特別投資的木屋甚至堪比住宅,有著多廳室和溫暖寬大的木床配鵝羽床墊。
史卡特大步走在驛道中央,身旁跟著下馬牽著韁繩步行的阿秋士,一人一狼穿過一片混亂的集貨場。
驛站工作人員在集貨場周圍跑來跑去忙著善後,將阿速卡砍倒的破碎木柵欄與被強力鎚擊轟開的奴隸棚屋大門卸下。
空氣中瀰漫傭兵與綠樹小精靈的混濁血氣,惹得史卡特渾身不自在,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挑撥他的憤怒。
傳遞訊息的快馬不斷從南進入,穿過驛站向北狂奔,史卡特知道那些都是急急奔向運奴小路其他驛站,散發警告和招集浮華之塔幫眾的報訊者。
一兩名傭兵同事坐在奴隸棚屋前,看到史卡特靠近,懶懶地舉起手向他問好,但眼神之中滿是猜疑與憤怒。
他們有的大腿包紮了起來,有的手臂吊著三角巾,都是被阿速卡打傷,但傷勢輕微還能執行勤務的傭兵。
他向傭兵同事詢問方向後,轉向驛站辦公木屋旁的貴重收納庫,找到了正在與行政人員商議的代理站長。
史卡特快速問了幾個問題,大致掌握了現在的情況。
「你說他們全出擊了?」
「是的,史卡特先生。我們這邊還能動的傭兵都出動了,浮華之塔駐紮在其他六個驛站的小隊也都收到黑色追擊令了。」代理站長憂心地說。
「所以『老山羊』跟他的巨魔嘍囉⋯⋯」史卡特眉頭緊鎖。
「我不敢亂猜浮華之塔會怎麼行動,但我猜情勢如果更糟糕,老山羊親自出動也不奇怪。」
「魔水晶呢?我跟老大說全部的魔水晶都被阿速卡搶走,但老實說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多少。」
「我們也還在清點,」代理站長說:「等我們算出來,會通知你的。」
史卡特拍拍代理站長的肩膀,轉身往一旁的木屋走去。
濃烈的針葉與檜木香氣混合酒香從木屋飄出,阿秋士隨著史卡特走進木屋,看到裡面的東西嚇得倒吸一口氣。
「這個難道是——」阿秋士驚訝地指著擱在木屋中央的巨大深灰毬果。
「你第一次看到?這裡是停蛹房。」
「所以那個就是⋯⋯」阿秋士避開地上的水漬與殘骸,手摸上毬果的邊緣。
「對,那就是綠樹小精靈的毬果蛹。」
阿秋士謹慎地繞著毬果仔細觀察。毬果約有成人肚臍這麼高,兩人合圍的周長,頂部炸開四散,裡面還有些逸散著檜木清香與酒香味的清澈液體在底部。
史卡特深吸一口氣,在強烈的氣息中抓出了兩股特殊的味道:阿速卡和她乾女兒的味道。
「新來的,」他的聲音低沈且緩慢:「既然你都要幫老大寫事件紀錄,那你就趁我在記憶她們的味道時,聽聽我的證言吧。」
昨日在停蛹房發生的事情,都隨著熟悉的氣味躍回他腦海,就如同上一刻剛發生似的。
昨日傍晚,他們入駐第一驛站。
運奴隊伍將囚禁綠樹小精靈奴隸的囚車拉過史卡特與阿速卡面前。
囚車中,一名雌性綠樹小精靈奴隸低頭細聲哼著歌,那首歌的旋律簡單,裡面包裹了奇異的溫暖與平和,史卡特已經聽這女奴哼這歌一整天了。
一名護車傭兵敲敲囚籠的鐵條,高聲喝止要她別唱了。渾身污漬、精神頹喪的女奴聽不懂史卡拉貝通用語,依舊故我地哼著歌,傭兵見恐嚇無效,只好聳聳肩不管了。
囚車慢慢遠離,直到沒入奴隸棚屋裡。阿速卡目不轉睛看著囚車,表情陰晴不定。
兼職照料毬果蛹的阿速卡回過神來,帶著史卡特監督雜務人員搬運第二輛馬車上的蛹體,直到蛹運進房間並檢查完環境、確認無異樣後才離開休息。
兩人坐在離停蛹房不遠的倒塌樹幹上,啃著毫無味道的山豬肉乾。
「哈士奇,」阿速卡轉頭看著史卡特,心事重重地說:「我有事要跟你說。」
史卡特暗暗嘆了一口氣,每次被阿速卡叫「哈士奇」總沒好事。
他專心嚼著肉乾。
雖說離傭兵小站不遠,調味的肉乾並不貴,但阿速卡為了買下記載某個高深結界法術的卷軸,兩人早就把佣金預支光了,現在只能一枚枚銅幣捏著花。
「什麼事?」史卡特邊回答邊吞下跟樹皮一樣硬的肉乾,心想這麼便宜,該不會真的是樹皮調味冒充的吧?
「我不想你再去接古德溫的任務了。」
史卡特嗯嗯啊啊敷衍一番,沒有表示同意或不同意。
「這個人太噁心了,我看不慣。」
「古德溫是有點過分。」
「其實,我不想再接任何運奴任務了。」
「這樣啊⋯⋯這肉乾有夠難吃。」他低頭看著手上的肉乾。
「哈士奇,看著我。不要顧左右而言他。」阿速卡語氣嚴肅得讓史卡特不得不抬頭直視她晶亮的清晨藍眸。
她的長直髮散披在肩上,晚風吹得髮梢輕輕擺動,白領巾還沾著一點晚陽的餘光,但森林的冷洌已默默靠近,她裹在亮灰的斗篷裡,試著留下剩餘的暖意。
那剛直嚴肅的眼神,他看過無數遍,但每次都會想起他們頭三次的巧遇。就是從那開始,他相信有神的存在。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阿速卡挑著眉質問。
「啊?什麼?」史卡特搔搔頭,說:「當然有在聽。」
「那你說,他每天都在我面前喝兩顆生雞蛋,是為什麼?」
史卡特本來想回「因為他餓吧。」但話在嘴邊卻硬是吞了回去。
阿速卡盯著他,眼眉間盡是認真。
整條運奴小路上的人都知道古德溫的綽號「兩顆蛋」的由來。
他會在休息扎營時打兩顆生雞蛋喝下助興,接著從被捉來的綠樹小精靈奴隸中挑一個順眼的雌性,手下便會將她架進房讓古德溫大逞獸慾。
有時候房內傳出的悽苦哀號可以持續一整夜,精疲力竭的古德溫就會躺在貨車上呼呼大睡,直到抵達下一個驛站,再重複一樣的戲碼。
聽說古德溫只是偶而荒淫,但只要史卡特與阿速卡接下他的任務,古德溫就會每晚挑選奴隸來強暴,似乎是為了向阿速卡誇耀自己的雄風。
史卡特嘴囁嚅了一陣,才說:「但我們缺錢。」
「我不想再賺他的髒錢了,我也不想再碰這些爛差事了。」
「妳這樣東挑西揀⋯⋯我們不接運奴任務,開銷補不平啊。」
「我不管。」她輕輕說:「去做些找找小貓小狗、爬樹撈鳥蛋的任務也行。我就不信我們會餓死。」
他苦笑一聲,搔著頭很艱難地說:「好吧,以後不接了。」
「真的嗎?你上次也這麼說。」得到滿意的答案後,阿速卡別開臉望向遠方,手支著下巴思考。
「我保證。」
「——哈士奇。」阿速卡遲疑地開口。
「不要一直叫我哈士奇。」
「謝謝你。」阿速卡說話時依然看著遠方。
「嗯。」
阿速卡本來還想說什麼的,但她突然倒吸一口氣,呼的一聲跳了起來,手一甩拋掉吃到一半的肉乾,萬分著急地衝向停蛹房。
「怎麼了?」史卡特跟著跳起來追上她。
「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