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法移工的悲歌（下）

就如經理所許願...我們餐廳真的變成全布萊頓生意最好的餐廳，但人家說樹大招風、人紅招忌...也因此招到同行的忌妒與檢舉...。

在某個周六餐館生意好到嚇人...裡面已經滿桌、外面都還有客人在排隊候位！我們從中午開始一直在忙碌到晚上幾乎連吃飯時間都沒有，直到晚上七點時，外面突然來了很多警車，並有二十多位警察佩槍帶著強悍氣場走進餐館。他們立刻驅離裡面所有的客人，接著警察開始對我們工作人員一個一個地盤問、並要我們拿出護照和工作證以示證明。剛開始我以為是有通緝犯混入了餐館，但沒多久，我看到廚房的同事們、外場的同事們一個個被帶上了警車…。看著被帶上警車的人越來越多、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又過一會兒、包括平常熟悉的阿輝與阿進…最後連奇哥也都帶上警車了…。原本高朋滿座、將近有六七十人聚集的餐館，瞬間只剩我、小語、小熙，以及另一位經理杰哥…。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們都還無法置信此刻是在夢境、還是現實？警車開走後，我們三位女生不由自主地拼命在車後追趕並且高喊著他們名字….隨著他們遠走的身影，我們只能氣喘吁吁的停下腳步、而眼前的視線已經模糊…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因受到驚嚇臉色蒼白、身體微微顫抖，中間還不小心跌了一跤…但我已經顧不上傷口的疼痛，腦海不斷浮現剛才那幕「此生難忘」的震撼與衝擊！到家後，梅蘭妮看到全身顫抖、膝蓋擦傷的我，緊張的問道:「宛庭、妳怎麽了？到底發生甚麼事！妳不是還在上班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這時我已按不住悲傷的情緒、強忍著淚水在此刻拼命落下，並緊緊抱著梅蘭妮崩潰的大喊:「梅蘭妮…他們全部都被抓走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這時梅蘭妮沉默了，她輕輕拍著我的背…任由我在她的懷中大聲哭泣..。

這事件過後，杰哥跟我們解釋被警察帶走的人其實都是「非法偷渡的移工」。當地政府機關每年都會到中國餐館抓人，每次都是過了一、兩個月就會再放回來。所以他希望我們不要過度擔心繼續專心工作...但由於已跟中餐館的同事們像親人般地相處一段時間…我們早已培養出密不可分的革命情感，因此在我們三人的軟硬兼施下、杰哥給了我們他們被帶走後、關的看守所地址。於是我們懷著複雜情緒、乘坐巴士前往探視。一個半小時後，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外面五呎高的白色城牆布滿與纏繞層層鐵絲網、兩位嚴肅的守衛配槍在門口守著…氣場強大、戒備森嚴到連一隻螞蟻都爬不進去。我們三個女生雖然害怕，但為了可以見到昔日的同袍戰友，我們屏氣凝神地倒抽一口氣後、硬著頭皮大步的走進去…。登記我們三人的名字後、我們從那棟層層鐵絲網的門裡看到了三個熟悉的身影...是阿進、阿輝和奇哥開心地向我們招手…。我們開心的互相擁抱、像是分別多年的親人再次重逢…這時奇哥咧嘴笑道:「聽說妳們那天晚上全部都哭了…真是個愛哭鬼呢!」之後我們迫不及待地閒話家常聊了一下餐館現況，再來聊他們為甚麼偷渡的原因與過程。阿輝和阿進是隨父母漁船偷渡，他們躲在漁船的夾板，冒著生命的危險…經過百般的波折，才終於成功偷渡過來…但他們的父母要去別的城市工作把他們留給奇哥照顧。而奇哥是因為在家鄉生存不易、為了養活一家四口，不得已也選擇走上偷渡一途…。阿輝還笑著說:「以前我也被抓過，但只要不說出真名和家裡地址海關就無法做遣返，只關一個月就會放人了」。這時奇哥臉色一沉，原本歡樂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他說:「其實布萊頓警察越抓越嚴，所以這次他們能不能再次被放出來、他也不確定了…。」

然後他把頭轉向我、眼神堅定的對我說。「阿庭、老實說，妳的個性和脾氣跟我年輕時很像，我剛到英國時也是沒有任何親人朋友、也沒有錢、找工作時也到處碰壁…。當看到妳來應徵時我馬上就錄用…。」

「但是妳比我們幸運的是，妳擁有了我們這些人夢寐以求的自由，可以呼吸到新鮮的空氣，而我們就像下水道的老鼠，一生只能不斷逃亡和躲藏、永遠見不到陽光…。」

突然奇哥表情立刻變得嚴肅、並用異常嚴厲的口吻說:「所以，我要妳答應我一件事 ! 以後妳的人生不管遭遇什麼困境都不能被現實打敗、並且代替我們好好的活下去！」講到這、我的眼眶開始泛紅…而奇哥口氣逐漸轉回溫和，並笑著對我說道 :「妳就代替我們、盡情享受和揮灑妳的人生吧…」。這時候警察催促時間已到、並強拉著我們出去時，我強忍淚水轉頭哽咽地向奇哥大聲說道：「我答應你…。」

後來我們回去餐館繼續工作二個月，中間奇哥回來了....雖然我們一直在等待、可是其他被抓走的同事卻一個都沒有回來…他們被抓走後、警察三不五時來臨檢、客人因為害怕跑掉了一大半、而餐廳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直到某天晚上奇哥下班時直接拉下了鐵門，對大家宣布中國餐館因為經營不善所以要暫時停業了…。這時我再也按捺不住積累已久的憤怒情緒直接爆發說：「你不是經理嗎？被抓走的同事他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為你賣命多年的員工，你為什麼不去救他們回來！」…我繼續振振有詞的說道:「他們到底犯了甚麼錯? 就是因為他們在他們的國家活不下去才會選擇偷渡的啊...」我這時眼眶開始泛紅...「而且、阿輝才19歲…還那麼年輕…關在那裡實在是太殘忍了…。」我的聲音由憤怒轉為沙啞…。奇哥看著我、輕嘆了一口氣說: 「阿庭、妳講的都對，但這是非法移工的宿命…因為我同情他們的遭遇，所以冒著風險提供大夥一段時間的庇護與工作機會，給他們家的溫暖並可以養家餬口…但今天他們只是被抓去關，而我不僅被通知要繳大額罰金…經營10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妳說，我以後要怎麽辦?」 這時我沉默了…當回過神來才發覺...我早已淚流滿面…。

這件事情讓我回想起學生時代看的一本文學名著-悲慘世界，一個名叫尚萬強的窮苦農民，為了幫助飢餓的外甥偷了一塊麵包並企圖逃獄而被判19年苦役，刑滿釋放後，持黃色身分證討生活又處處碰壁，只因為有罪之身。即使從苦役犯變成企業家，開辦工廠，但因為甩不掉前科一輩子必須要隱性埋名及逃亡…。原本我以為這只存在古代的歐洲，但卻現實存在這個社會…。餐館同事雖是非法移工知法犯法，但為了活下去…即使明知會承受高度風險，還是想替家庭、孩子放手一搏、希望獲取翻身與改變人生的機會。而我不禁感嘆、即使他們的遭遇令人同情，但不變通的法律卻沒辦法徹底解決他們的問題。這時我才深刻了解到原來這社會背後、其實是一首首哀悽無奈的生命悲歌！許多事情的是非曲直，真的需要以更多角度與換位思考來詳加判定，只有去深究事情的內在本質與原因後，我們也許才可獲知更多面向的答案…。

我失業後，唯一那晚休假沒被抓走的廚師阿光介紹另一家中式餐館的工作給我，並請那位老闆一定要對我多加照顧。但這次事件對我的震撼力太過強烈…讓我不禁重新思考人到底是為甚麼而活?人的生命意義是什麼? 因此我在新餐館賺足旅費後、把這份工作給了小語，並馬上收拾行囊從此離開待了一年多充滿快樂與悲傷回憶的布萊頓小鎮…再度踏上了環歐的療傷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