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男繼續說:「來,我用這杯酒敬你們。敬這他媽瘋狂世界,被這世界壓榨的是別人還是你自己?你的工作不能代表你、你的外表不能代表你、你所存在的一切不能代表你、唯一能代表你的,只有你的思想。」男子用手指敲了自己的太陽穴。「你的思想應該是一道煙火,無可救藥的美麗煙火,只要能夠讓煙火綻放,哪怕只是曇花一現,才代表你真的存在過。」
「給我該死的活下去!為自己活著!」那像是高歌重金屬一般的姿勢,將酒杯砸在舞台上,任由玻璃碎片成為美麗的襯托。林睜大眼睛望著眼前這齣像是舞台劇的排場,接著──噪音像是響破雲霄。
他總是在街道當個路邊觀察家盯著熙來嚮往的人們,而他的思緒偶爾會發酵、會昇華,看著不像是自己的自己,逐漸咀嚼著自己模糊的模樣,最後反芻的結果恐怕是一灘無法思考的泥漿。他覺得有許多規定都是滿諷刺的結果,他任職的公司在台灣疫情不嚴重時讓大家WFH,但當全世界逐漸走向開放時、台灣開始面臨嚴峻疫情時,才call大家回辦公室。今天的他,希望自己還是Work from home。
「林」拎著背包,走進沒有人的書店。直到這裡,他的心情才像是恢復平靜。聽著耳邊偶爾傳來的呢喃聲,他猜想應該是書的聲音,思想的載體輕輕地在耳邊傳送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共鳴。
偶爾會思考,自己的書如果真的可以放在這裡,
究竟被撤掉的時間會是一天、十天、半個月?
這故事他記憶猶新,當時看見了一個新生作家寫著科幻題材,新的東西、新的物件、新的某個角落。他認真地站在角落玩味了一下,最後他還是沒帶它回家。大約是一個禮拜之後,他發現它已經不是書衣平放的模樣了,而是被擺在書店分類的小小角落。那時候他不禁笑了一下,若是自己,或許會落得更慘的下場。
這樣的人生還需要經過多久他不知道。
林是一名默默無聞的業餘小說家,
稱自己業餘只是一種更好聽的說法,
畢竟已經沒有比業餘更業餘的說法。
『逃避只寫作會餓死的沒專業才能素人作家』,
他能想到的形容詞就是這樣。
當然,這種想法或許只是林腦內某種偏執的直觀。
用以慰藉自己「我已經算是很好」的代名詞。
其實也不會死,沒寫作也不會死。
打開啤酒,他坐在綠意盎然的草皮上,
望著沒有星星的天空,
如同自己的未來一樣。
『其實生活過得很好啊。』
這句話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
當他喝著第二口的時候,不禁想起那個酒吧裡的人們。
至今仍詭異地令人懷疑,他一直很熟悉緊鄰模範社區加油站旁的那間酒吧。上個禮拜開始換了一個名字,連同樂手與bartender都是新的。明明是酒吧卻在晚間十一點之後謝絕客人入內。
接著許多脫序的活動在那間酒吧上演。
真是瘋狂啊?
他將垃圾丟進垃圾桶,
讓它該回歸自己該待的地方,
就如同自己一樣。
如果不是阿漢的說法,林大概不會去Y軸樂園。阿漢原本在Y軸樂園前酒吧「娜娜」擔任固定的樂團樂手,上禮拜無預警地被取消表演,雖然有拿到一筆可觀的調解費用,但這種離奇的事情難免會在球場上宣洩。
「聽起來就像是詐騙案啊。」林在三分線弧頂投籃,籃外空心。
「我也是無言,裝潢幾乎沒換,店名跟招牌就像是隨便弄上去的,完全就是搞笑。」
「所以房東可能被人拿到裸照,是嗎?」
「誰知道,據說他們根本沒有請樂手,我想也是,這樣亂搞的事情傳得很快,應該沒有樂手敢接他們的場子吧。」
「音樂餐廳沒有樂團到底是要幹嘛?餐酒館而已?」
「我還沒去過,據說很邪門。他們在晚上十一點就會開始拒絕散客。」
「What the……這到底什麼騷操作?」
「可能裡面有直銷大會吧?總而言之我也是懶得去。」
越是這樣說,林越是感到好奇。
他是天生的反叛份子,從小到大就是。
隔了兩天,他決定去試試。
他將車停在Y軸樂園的對面,在投注站的前面。
Y軸樂園大約從十點開始就有人潮慢慢入內,
甚至穿著一件類似學生會的制式T-shirt,
完全活像是九零年代的邪教集會時代。
他坐在低調的Toyota Altis上像是沒入了都市的地平線,蟄伏等待著時間流逝到關鍵的時間點。晚間十一點的時刻一過,原本在門口宣傳的一名女性員工開始掛上「已打烊」的可笑掛牌,雖說如此,她仍然站在街頭看著來往的人們,而且依然會向前攀談。
林感到詫異,他一路觀察到半夜一點,耳機裡播放著討論著NBA的Podcast,2022年勇士的Curry捧起了第四冠,從谷底再次翻身的故事相當勵志。喝完了剛剛他在路邊買的飲料,他數了數,確定眼前此名面容姣好的女性似乎是以選擇性的方式與路人攀談,這段期間仍然會有散客進入。差異在於,在十一點之前進入的人們幾乎都穿著那可笑的制式T-shirt入內,而十一點以後的人們就像是第一次參加這個集會。
要下車嗎?他知道「娜娜」的營業時間到凌晨四點,
但他不清楚Y軸樂園是不是。
他滑開手機,望著幾乎是負評、惡評如潮的google評論,讓人感覺他們根本不care世俗那些總是會用評價情緒勒索的顧客們。林的手錶上的時間滑入凌晨1點13分,他緩緩地走下車,往Y軸樂園而去。
那名女性員工遠遠地就看到他了。
「嗨,有興趣看看嗎?」她的笑容幾乎是滿分。
「你們只營業到十一點?」林假裝看著那愚蠢的掛牌。
「我們由於空間與人數的限制,通常過了十一點都採會員制。」
「原來如此,那我有機會可以進去嗎?」雖然誠懇,但林還是覺得自己有些愚蠢。在理智面前,他的好奇心永遠都是完勝,絕無例外。
「當然可以,如果你有興趣的話。」
「什麼意思?」
女子拿了一份傳單給林,上面寫著「職場生涯滿腹委屈沒關係,下班後來這裡」。他很想忍住笑意,這是一種反差嗎?他看著那手中美工近乎悽慘的文宣,用著超級難看的新細明體寫著這些話,也許是個人喜好的關係,林有著某一種字體潔癖性格,他雖然強忍著那鄙視的眼神,但仍然淡淡地透在嘴角。
「這是一個同好會,讓大家互相發洩上班的種種不愉快。」女子接話似乎是從那個嘴角中閱讀了些什麼。
「原來如此,我進去是喝得到啤酒的吧?」林笑著說。
「當然可以。」女子領著林往Y軸樂園進去。
Y軸樂園的內部幾乎與「娜娜」毫無二致,只是裡面鬧烘烘的節奏聲與人聲鼎沸的噪音幾乎轟炸著他的腦門,完全與娜娜截然不同。林仔細盯著那些人們的T-shirt時,才看清楚上面的符號與元素,那是兩隻天鵝形狀的logo像是纏繞著彼此的脖子,白T-shirt上頭印著接近灰階的墨綠色天鵝。上面寫著Off work。
下班後同好會?
異常的情緒、過嗨的人們,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現實生活,雖然他並非真正的玩咖,但多多少少也是常去酒吧光顧的人。他可以感受到眼前這群人們要不是嗑得太兇就是擁有著什麼核心的狂熱份子。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在一場實境秀當中。
「先生,你需要什麼嗎?」
「Chimay好了。」林覺得自己就像是格格不入的轉學生一樣。他正準備拿出皮夾時,酒保對他咧嘴一笑:「我們這裡都免費喔。另外你都抽什麼?」
「什麼?」有免費調酒跟香菸?林暗忖這奇異的設定,這老闆是單純慈善事業嗎?
「煙我不用。」林抬頭看著酒保。
「好的,你的Chimay好囉,Reserve 2018的。」
「好的。」林拿起酒瓶,讓音樂分子充斥在自己的耳窩內,接著他搖晃著液體中的氣泡,觀察著Y軸樂園目前所有發展的情況。
難以估計的人潮、沒有任何樂手表演、免費的飲品與菸品、身邊的人都穿著類似團服的雙天鵝標誌T-shirt、吵雜混亂的局面前所未聞。他走到一個略為低調的位置暗自品嚐了一口來自比利時的味道。
頃刻,所有的人幾乎就像是影片停格的畫面,就像是Tik-tok常看見的短影片群舞畫面,林感到詫異地望著大家。等等會有人開始快閃跳舞嗎?他心想。突然間,有個人從後台走向酒吧裡的表演台。
那個人彷彿受到眾人的愛戴,
宛如超新星的爆炸一樣。
所有人像是追星一般,拿出手機瘋狂拍照。
他帶著一副灰色色澤面具,穿著燕尾服,
不像是現實生活中的人。
林望著那面具,聯想起那愚蠢的團服標誌,
雙天鵝的纏繞景象,變成了面具上的刻痕。
「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BLUE!」酒吧內的人們不管現在是幾點,用著超越噪音管制法的分貝大喊著,猶如迎接著他們的神。
「今天很棒。我們又做了許多大事,對吧!」
那男子大笑,整場的狂熱就像是在聽stand up。
「Hi Yo!今天的你,有人在乎你嗎?」
「有嗎?」面具男望著大家,鴉雀無聲地彷彿來到了Y軸圖書館。
「我就問一句,just one question!」
面具男的眼神像是狙擊槍,林可以感受到那炙熱的熱浪從面具之中透了出來:
「誰每天是那一個把一切爛攤子收拾完的人?
哪一個人總是揹著那些狗屎的仁義道德活著?
該買的東西、該繳的帳單、該要履行的義務,
你們每一個人究竟花了多少真的時間在自己身上?
我就問?」男子拿出一杯酒,透出無語低沉的悲歌。
林輕輕地微笑,是啊。
『人生簡直無聊地沒有值得一提的事情。』
面具男繼續說:「來,我用這杯酒敬你們。」
「敬這他媽瘋狂世界,
被這世界壓榨的是別人還是你自己?
你的工作不能代表你、
你的外表不能代表你、
你所存在的一切不能代表你、
唯一能代表你的,只有你的思想。」男子用手指敲了自己的太陽穴。
「你的思想應該是一道煙火,無可救藥的美麗煙火,
只要能夠讓煙火綻放,哪怕只是曇花一現,
才代表你真的存在過。」
「給我該死的活下去!為自己活著!」
那像是高歌重金屬一般的姿勢,
將酒杯砸在舞台上,任由玻璃碎片成為美麗的襯托。
林睜大眼睛望著眼前這齣像是舞台劇的排場,
接著──
噪音像是響破雲霄。
是啊,這名男子就像是站在舞台上用著個人魅力的CEO一樣,
展現出自己優異的現實扭曲力場能力。
「對了,我手上有一份名單。從今天開始,大家會有各自的任務,step by step,我們會一步一步來。小惠,大家的要求應該都沒有漏吧?」面具男舉起他的雙手,像是個指揮家。
「是的。」此時那位接待林的女子站起身,禮貌地回答。
「今天,我們好像有很多新人,對吧?小惠。」
林感到心頭一驚。
「對。」
「來,大家不要害羞,可以來這邊。來前面吧!」
「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Rookie!」Y軸樂園裡面的人們到底嗑了什麼,林真的很想知道。他吞了吞口水,此時有幾位沒有穿著制式T-shirt的人們站到了男子指定的中央區域。見此狀,林趕緊倚身在最角落的邊桌,只要沒有人看見他,他想要安全地略過這一個段落。
一直以來,他總是閃躲著鎂光燈,或者任何焦點。他清楚自己的個性,一旦有任何可以show off的機會,自己就會成為脫韁野馬。在這種奇異的氛圍裡,他感覺等等這個邪教團隊會不會活人獻技也說不定,畢竟他在Netfilx上看過太多這種橋段。
與此同時那些Rookie正在自我介紹。無趣的自我介紹。天生反骨的林只是笑笑,根本沒有人想要知道銀行業務員、保險業務員、老師們的人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沒錯,工程師也一樣,極度無趣的生活體驗,更別說是不能再小眾的業餘小說家。
「角落那個先生,你也來吧。」面具男的聲音驟時降在他的耳邊。
他驚訝地抬頭接著尷尬地搖頭。
「別害羞,真的。」面具男招手,此時他身旁穿著雙天鵝標誌T-shirt的壯漢將他架起,接著鼓譟聲開始充斥著他的四周。
酒臭味、汗臭味、香水的味道就在他的四周環繞著。無論男人與女人都像是著魔地看著他,渴求他表態。他不解地望著眼前難以解析的光景。站在Y軸樂園的中心,接受著上百人的等待,他們只是要一個自我介紹?
「Hi,大家好。」林拿起麥克風,用手撥了撥瀏海,但並沒有撥開什麼靈感。
「跟大家自我介紹一下吧,兄弟。」
「我嗎?」
「是啊,不然是我嗎?」
「我的職業超無聊的,是一名工程師,就只是這樣而已。」
「是嗎?通常會這樣說的人,骨子裡都藏著某一種想要說些什麼的慾望喔。」面具男歪著頭看著他。
「哦,沒有啦。」林覺得面具男的扭曲現實力場似乎正在對自己起作用。
「你想要什麼?」
「我喔,沒有耶。」
「不不不,認真的。你想要什麼?總不可能什麼都不想要吧。」
「這個……」
「任何慾望都有可能被我們實現。任何事情都可以。」面具男幾乎是用0.5倍的速度講最後一句話。
面具男接著說:「有人想要瘋狂地做愛;有人希望自己的主管最好快點死掉;有人希望自己的父母不要再催自己的婚事;有些人希望隔壁鄰居發生一些意外;有人甚至討厭自己朋友的寵物。每一個慾望在這裡都是等價的,我們總是活在一個期待你說些『政治正確』的世界裡吧?一旦失言,一旦將腦中那些天方夜譚的想像說出口,好像你的人生就宣告死亡,不是嗎?但你不用擔心這些!」
面具男口若懸河地說明著充滿著危險的句子,但卻無比地有效,林感覺自己的胃與下腹有一種蠢蠢欲動的感覺。他似乎被那扭曲力場給罩住。
「說吧。你不可能沒有任何看不順眼的事情。」
「我……」
「come on!」
「我……是一個業餘小說家。」
「太棒了!」面具男拍拍手,此時整個Y軸樂園的人們也跟著隨之鼓舞,那些穿著統一服裝的人們,除了擁有無比的狂熱以外,簡直就是義無反顧地盲目追逐面具男的任何指令。雖然知道這一切只是愚蠢的玩笑,林還是忍不住說了,而一旦他打算說了這個第一句話之後,隨之而來的一切也會不知不覺地從口中流洩而出。
「說吧,你有什麼困擾?你掙扎在不出名這種事情上嗎?」
「哦,不。雖然我真的很業餘,但一切都很好。」
「那麼,什麼事情惹到你了?」
「我……」
雖然說只是一個無聊的事情,
但是林只是抱著實驗的態度。
因為他只是想要脫離站在眼前的這上百名狂熱份子的面前。
「有個傢伙總是在抄襲大家的作品,他幾乎盜用日本各類型知名小說家的想法,寫出一堆類似的東西。甚至還完全照抄了我的作品,然後成功受到有方報的青睞。」
「很有趣,我喜歡這種東西。你有名字嗎?」面具男在舞台上蹲著,那面具僅僅距離林只有10公分。
「他會發生什麼事嗎?」林好奇地看著面具男。
「我相信會很有趣。抄襲人的傢伙應該罪不致死,畢竟這世界上有太多自以為是創作者的抄襲份子,他們總認為自己的才氣遠遠高於他們這種小小地、微不足道的小缺陷,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致敬與挪用。」面具男的說詞讓林感到相當恐懼。
這傢伙真的只是一般的宗教首領嗎?
「但他媽的,難道這種傢伙不用負責任嗎?」面具男朝著觀眾大喊。
「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Y軸樂園傳來陣陣喊叫聲,幾乎要把天花板震破的聲音在林的耳中聽起來就像是「發球」。
「我會好好照顧這種人,既然他最會抄襲,我們可是有滿滿的抄襲任務呢!」面具男雙手一張,眾人也伸出雙手。
「好……」林尷尬地笑。
「名字?」
「筆名叫做『培根』,名字應該是『王培鑫』。」林不敢相信他就這麼說了。有方報的得獎名單對照的確不難看出本名是誰,直到此刻,他仍然還沒有付諸任何行動去揭發這個抄襲事件。某一種程度上來說,他不想浪費人生的生命去抓著這個辮子而活。他寧願躺在床上耍廢追劇也不想認真地懲罰對手。
「Awesome!」面具男再次用出誇張的姿勢,在這種高張力的狂熱氣氛之中,林只感到自己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恐懼正從背脊向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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