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電影可以給人能量 ft.張永翰、張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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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日期:2024-3-30


這次兩位來賓是兄弟檔,我因為與他們合作一部短片而認識。哥哥永翰是皮克斯動畫工作室第一位台灣籍故事分鏡師,弟弟張凱翔在舊金山藝術大學學習電影,是編劇、導演、剪接,因此邀請他們聊聊成長、求學與工作過程的體會。



去了美國 才學習怎麼當兄弟


蓉:你們第一次合作拍片,鐵定是平常感情其實不錯,才有可能起心動念要合作,如果感情不好根本不可能想要一起工作吧?


翰:我覺得我們兩個感情是不錯,然後因為家裡面其實只有我們兩個走這條路,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是比較瞭解彼此想要的,追求的東西是什麼。這一點可能有些人沒有辦法,不是很能夠理解。我覺得做電影本來就是很辛苦的事情,創作過程中我們很多爭執,可是其實我覺得我們的信任感還蠻強的。


蓉:一開始怎麼會有兩個人要一起創作的想法,是誰先發起的?


翔:沒有特別的說我們有一個計畫要這樣做這件事。一開始是我去美國念研究所的時候,我去舊金山的藝術大學,永翰剛好也就在那邊工作,我們就很常會出來碰面,一起去看電影什麼。因為我上課其實也蠻忙的,那有放假的時候,他來找我或是我去找他,我們最大的娛樂,其實是一起看電影,然後就聊說這個電影怎麼樣怎麼樣怎麼樣。那時候他是做動畫,可是他也會想要拍電影,其實好像就很自然而然的就聊起了說,有些故事很有趣啊,然後我們平常自己有想到什麼有趣的idea的時候,就會跟對方分享,就開始說這樣比較好、那樣比較好這樣子。


蓉:你們小時候就很常黏在一起的嗎?


翰:其實沒有。我們在不同的階段的時候,都有給不同的保母帶過,所以我們真的住在一個屋簷下,時間沒有幾年。我常常都講是他到美國念研究所的時候,我們才學習怎麼做兄弟。因為我們的生活習慣很不一樣,對很多事情看法也不太一樣,所以他剛去美國的時候,我們常會為了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吵架。(凱翔:很小的事),很小的事,生活習慣的事情,電影反而不會。到現在其實也10年了。


我覺得也是因為創作這個短片的劇本,我們有很多的溝通,不管是故事上,創作上面的,或是生活上或人生經驗上的溝通,有時候吵架,然後哭啊,釋放情感,所以我們就有越來越瞭解彼此。因為我們的創作方式很不一樣,可是我們對於東西都有很多的堅持,所以我們的衝突也蠻大的,但是也在這個衝突中建立很多的,不信任感然後變成信任感。


蓉:永翰主要是做動畫,凱翔比較是真人電影,但是你們都是說故事,一個家庭裡要出兩個這樣的人,好像機率沒有很高。我很好奇,你們是怎麼成長的,故事這件事是不是對你們成長過程其實很重要,讓你們最後會走到這裡?


翔:小時候就是愛看漫畫、愛看電影,因為我們的父親是蠻愛看商業電影的,從小他就會帶我們去電影院看,侏羅紀公園、世界末日啊。


翰:我第一部跟我爸看的片子是在家裡面看那個,那時候是LD,《魔鬼終結者》,喔沒有,我第一部應該是看凱文科斯納的《羅賓漢》,第二部就看《魔鬼終結者2》。


蓉:你知道我爸帶我去電影院兩次,看《末代皇帝》、《國父傳》。差距很大的耶,你們爸爸很懂喔,看商業片,然後你們就被帶著。


翔:對對對,就潛移默化吧。我常常跟大家分享我們有一個很特殊的經歷,是別人比較沒有的,小時候我爸為了讓我們學臺語,因為我們是彰化人,他希望我們會講臺語,他就去那個,不知道去哪裡買,夜市還是電視臺,那時候宮崎駿的電影在臺灣其實是沒有代理,他以前的電影在臺灣都是不合法的。有一天爸爸不知道就去哪裡買了臺語配音版的吉卜力的動畫,就是一系列的錄影帶,現在對我來講印象還是蠻大的。然後爸爸愛看書啊,小說啦,金庸啊、倪匡啊,我們家蠻多套,但他有看我沒看,我對金庸就一直沒有興趣,有試著要翻,但沒辦法進入。但我很喜歡看漫畫。


翰:我從小就愛看故事書,世界文學名著就算看不懂我也都會翻,然後愛畫畫。爸爸買整套世界文學名著放在家裡面,我就會翻啊,福爾摩斯、亞森羅蘋啊,或是基督山恩仇記啊,喜歡看這個。




永翰原本只是要學英文 回台要賣玩具


蓉:永翰很有趣,雖然後來是念動畫,可是你五專是念企管?


翰:對啊。我就是高中聯考落榜,所以跑去念商科,五專,私立的。那個年紀念書就是念書,沒有想很多是為了什麼,反正畢業就想著下一步要做什麼。當完兵就跑去,我做過科技公司的電話客服什麼之類的。出國前才有開始意識到說,我接下來要做什麼。


蓉:那個意識是怎麼跑出來的?


翰:就是危機感,我要靠什麼賺錢。我一直有想要經濟獨立的慾望,可能不想被家裡面掌控,就想要賺錢。


蓉:你那時候想要賺錢,怎麼會變成是去美國念動畫?


翰:哇,我試著長話短說。我其實一開始在臺灣是想要做跟玩具有關的事業,然後我自己在想企劃的時候,就發現好像不能只賣玩具,大部分成功的都是在賣角色。後來我爸爸跟我說希望我去美國,他覺得從商的人懂一些英文比較好,那我們剛好有親戚在美國,就希望我去。一開始我沒有很想去,因為我跟美國親戚不是很熟,我比較怕生,到後來退伍之後,我就接受,去美國念語言學校。我是到了美國才突然意識到,其實去美國很花錢,我覺得我們算是比較幸運,在經濟上比較幸運的家庭,所以我覺得,我不能走一趟回來,只有帶個英文回來,它就是溝通的工具,我覺得我還要另外一個技術,所以那時候才認真思考我要做什麼。當下第一個想法是說,如果我想做玩具的事業的話,我至少要懂一點動畫是什麼東西,如果我將來去僱用外面的人幫我做設計或什麼,我自己還懂一點,我才不會被人家騙,所以我才走上這條路。


蓉:竟然是這樣,其實原本是要當生意人的。


翰:對對對。




很難專心的凱翔 發現剪接讓他忘了時間


蓉:凱翔是大學念大傳。


翔:我的歷程比較像是,因為我國中其實就被送到中南部去念私立學校,就住校,在雲林的斗六。因為以前媽媽他們都覺得送去私立學校,管教比較嚴格。他們工作比較忙,像我姐姐是去臺中的私立學校唸書,只有永翰沒有唸私立(翰:因為我沒考上,我就念公立),所以其實我們從國中之後,三個人就分開了,一直到要考大學的時候,那時候唯一的念頭就是我要離開中南部,而且我高中成績也沒有很好,我其實就不愛念書,考完學測那時候,我所有的志願表,全部就是填臺北的科系,就進了文化大學大傳系。


蓉:念完之後什麼樣的那個動機讓你想要去美國繼續?


翔:我覺得會開始對電影有興趣,有一個很大的啟蒙是在高中的時候,因為學校有一個國文老師,很喜歡看電影,就介紹我們看很多藝術電影,我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接觸藝術電影。然後大學那時候有一堂課,老師就叫我們要去拍影片當作業,可是其實我們對拍片的相關知識都是零,我們就自己摸。我就跟同學組了一個小組,就學習去拍了一支鬼片的短片,因為文化大學的那個鬼故事很多。然後拍完就要剪片嘛,學長姐就在宿舍裡面,有點手把手的,教我們怎麼操作剪接軟體,然後就開始做。好像在剪接的時候就獲得了很多樂趣,因為我覺得我其實是一個很難專注做一件事情的人,可是那時候我有觀察到自己,在剪接的時候很投入,常常會忘記時間。


出國念書有點像是永翰剛剛說的,我覺得家裡給我們一個很好的機會,有留這個資源,讓我們有這個選項可以出國,可是要做什麼,那時候其實並沒有想的那麼多,電影好像很好玩,那就出國去念電影。



在美國睡同一張床 兄弟倆一點小事就吵架


蓉:然後就像剛剛永翰說,你們是剛好都到了美國,才開始學習當兄弟。我覺得那個很有趣,你們對彼此有更多的認識,對未來好像也有更多認識。在美國的那段期間,是應該是很特別的經歷?


翔:我覺得是。因為其實從國中到我去美國之前這段時間,我們真的是聚少離多,而且幾乎連在台灣同一個城市的相處時間都很少。我去美國的第一個學期是住在他家,而且跟他睡同一張床。(翰:常常吵架)因為我們作息不一樣,我很晚睡,他很早睡,他又很淺眠,所以我有時候進房間稍微發出一點聲音,(翰:我就被吵醒了)。然後我有潔癖,他不髒啦,他只是沒有像我這麼注重乾淨這樣,有時候我會幫他打掃嘛,然後我稍微幫他打掃過頭,他就也會不開心。


翰:因為我大部分時間都一個人,我在美國念書念很久,我念了6年。我覺得我蠻幸運,因為在美國念動畫,大部分人都會去選私立學校,因為私立學校的資源比較豐富。我那時候是去打聽私立學校太貴,剛好語言學校的老師說我們學校有動畫系,你要不要來參觀看看,我就去看一下,就是好玩,就念這樣,我等於是沒做什麼功課,我就選學校,大概跟一般人不一樣,一般去美國念書還要做很多的功課,替自己量身打造,找到一個最適合自己的……


蓉:而且你一開始只是要瞭解動畫在幹嘛,不是以後要實際去畫的。


翰:沒有這樣想,對,然後我蠻幸運到兩個教授,就是這個科系的創辦教授。這個科系原先是插畫系,插畫在90年代的時候,因為數位媒體的崛起,插畫就式微,所以這兩個教授很努力想把這個科系轉變,去進入娛樂藝術這一塊,所以就改成叫動畫插畫系。我去的那時候,他們是很認真在設計課程,我念6年就是因為我每一年的,反正下一個學期課程又變,我就要再去拿別的課,然後每個學期都在變動。美國都是用數字來編課,比方說什麼101啦,什麼137,比方說美術班動畫137,它可能137就分兩個不同老師,兩個都很專業,就會想要兩個都要去拿,所以我就念了很久,一度還學校都叫我們趕快畢業。我念很久,然後加上工作,其實我在美國都是我自己一個人比較多,突然有人住進來我的生活,我會很不習慣。



不是到美國揮霍的 求學期間很辛苦


蓉:那在美國學習的那段時間,是美好的嗎?


翰:我覺得很痛苦。因為我不是拿錢去那邊揮霍,不敢隨便浪費。特別是最後幾年,我幾乎是沒有寒假跟暑假在過。大部分寒暑假的時候,很多人都會回臺灣,那我就比較沒有,就留在學校,拿些課程,然後或是拍動畫片。


蓉:你什麼時候轉變成,我有可能以後要來畫動畫?


翰:因為那個科系的設計,它是從很最基本的開始學習,就從繪畫開始,最基本的手眼協調開始做起,就很基本。


蓉:那個基本是像我這種麻瓜去都可以的嗎?


翰:對,我真的認為繪畫是可以學,我覺得任何不管做哪一個行業,它都有天分,可是不是決定你會不會學到這門技巧的關鍵因素。我真的覺得學習繪畫真的是,它是有一個科學邏輯在,如果你把這些科學搞懂,你自認為是沒有天分,你只要花比別人更多時間,你會瞭解,然後會有用的。


我畫到一個程度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因為我去念大學,我等於是大齡去念大學,我不是去美國念研究所,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基礎,我也沒辦法去念研究所。我是大齡念大學,身邊都是比我年輕很多的美國小孩子,然後從小學畫畫,(蓉:你去念的時候幾歲了?)已經23歲了,我身邊很多都從小,高中就是那種動畫的社團,或者是繪畫社團。我大概第2年的時候我就發現,其實我沒有畫得比較差,我覺得我是可以奮力一搏,搞不好我不是單純只要瞭解就好了。我從小就對畫畫有興趣,只是都沒有正式的學過,然後開始體會到我要做電影是因為,我覺得除了畫畫以外,我好像對故事更有興趣。所以我後來大學的最後兩年,我就是專攻故事。因為我們那個base是插畫系,所以很多人會選擇做視覺的設計,比方說設計場景、設計角色之類的,可是我畫畫其實沒有很厲害很厲害,可是我就轉往故事,我就研究故事,然後表演跟畫分鏡。回到你的問題就是我覺得那段就是壓力真的蠻大的,而且因為我英文爛,每個學期壓力都很大,我是那種壓力大到後來我都會胃痛很嚴重,還一度有點憂鬱。


蓉:那凱翔呢,也是痛苦的嗎?


翔:我覺得都有,有趣的地方也有,辛苦的地方也有。有趣的我覺得是,因為我是從臺灣很正常的升學管道,一路念到大學畢業,可是其實到大學畢業我都沒有真的很理解自己想做什麼事情。後來有機會去國外念研究所的時候,我覺得那才是我第一次在學校的體制裡面,去學一個我真的很有興趣的東西。所以那時候我在學習這件事情上面,我是很開心。當然我覺得很多,應該說所有去國外留學的人,會遇到的困擾,我覺得都有,比方說語言不同的問題,語言我也花了很多時間在克服,才慢慢可以把自己的英文能力提升到說,我上課可以吸收,然後可以跟同學、教授有日常的交流的這種程度。


當然背後有花蠻多時間,因為就像他說,我其實剛去的前兩三年,我也是幾乎都沒有娛樂。然後因為我去的學校,以在留學圈子,就是國外的電影學校來講,並不是排名很好的學校,所以我那時候剛去的時候,我某種程度上還是有被那種臺灣傳統的升學主義、名校的迷思給綁架,很想要去念在美國排名很前面的學校,所以我那時候花了很多時間想要轉學。所以我只要不是做作業的時間,就是在準備去申請別的學校的資料,但後來還是決定留下來。我們學校的一個好處就是設備很好,所以我常常會在學校的,比如說剪接室,我就會待到很晚,晚上就剪到十一、二點,才一個人回家。



皮克斯提供實習機會 收到email「爽爆啦」


蓉:永翰是一畢業就有機會進皮克斯嗎?


翰:美國的這些第一線大公司,就是迪士尼、夢工廠這些,他們每年都會辦university tour,會去招募特別幾間學校,通常都是私立學校,因為私立學校學生素質比較好,但因為我們那個教授真的蠻厲害的,剛好我要畢業前兩年,我那個學校就被放到名單。它的作法就是,每個人做法不一樣,但我們學校是比方說它某一天就只給一個公司,早上會看學生的作品,中午吃飯的時候它就會貼一個名單說它今天要跟那些人面談。這些公司,我都有被挑上,然後都面談,皮克斯只是給我實習的機會,有的公司可能提供的機會更好,但皮克斯給我的是實習的機會,沒有保證有工作。


蓉:那時候他們挑到你的時候,你是覺得合理啊,還是你自己也是驚訝的?


翰:我收到email的時候,爽爆啦,不管要不要去,都覺得自己好像有達到一個程度。可是我又不覺得我在做故事方面的程度很差,因為我在學校的時候不會跟同學比較,我是看業界他們的作品。(蓉:做故事的意思是,有點是編劇的意思嗎?)主要是分鏡,在學校主要都是學分鏡,可是因為那些作品都是自己的作品,所以某種程度你是在寫故事,(蓉:只是你們是用畫面來寫、直接把它全部都畫出來)對。這些公司來,你就是現場要pitch給他們聽,一張一張圖給他們看,(蓉:等於是看著那個圖說故事),對對對。我畢業就直接去那,我拿到就是很開心,但是我是覺得,即使沒有拿到,我不覺得自己實力有很差,只是說有沒有被,有一個公信度,就是我的設計有沒有一個公信力。我覺得那時候如果沒有拿到實習,直接回來臺灣,我不覺得我自己差,但搞不好不見得大家都可以理解,有被皮克斯背書,那當然是一個不同層次,那跟有沒有去那邊工作沒有關係。



畢業製作命運多舛 拍片能遇到的衰事全碰上了


蓉:然後凱翔是,我之前看到你們的計畫案,上面有你們的作品,也有凱翔的研究所畢業製作,會覺得原來研究所畢業製作是可以做到這樣子。你那個其實風波很多對不對?你的畢製命運多舛?


翔:對啊,大概你拍片能遇到所有的衰事,都在那個時間發生,就是非常離奇。我的畢業製作是拍一個在美國的非法移民的故事,那時候我想做的嘗試是,因為我覺得那時候很多去美國念電影的人,他們在選擇畢業製作的題材的時候,通常都會選自己熟悉的,或者是自己母語國家的題材。(蓉:你做的主角是講西班牙文的)對,然後我完全不會講西班牙文。但我那時候的邏輯是,既然我都已經在美國了,我為什麼不拍一個只能在美國才能做的電影?我為什麼要回到臺灣來?我就千辛萬苦,花那麼多錢去美國學習電影,我為什麼還要再回來臺灣拍?我如果想在臺灣拍,以後還有很多機會。


然後再來就是,我想知道,我覺得有點想證明自己,如果今天可以用非母語的方式在那邊完成一個製作的話,先不管內容好不好,但我可以完成這件事,那我覺得起碼證明我有能力可以在那邊生存,我可以跟不同語言的工作團隊一起工作,然後我可以跟,像我的女主角是一個波多黎各人,然後我可以跟她這樣溝通,然後把這部戲拍完。這件事情我覺得是我想要嘗試的,反正大概搞不好也只有這次機會,就是就算失敗也沒有關係。


蓉:那做完之後,你有想說我要繼續留在美國,有這樣的想法過嗎?


翔:會啊,會啊,那時候也會想,只是因為我是主修導演,那時候要以導演的身份留在美國,其實是一件蠻困難的事情,通常做後期的比較有機會。


翰:就是牽扯到簽證的問題。除非你真的是被拱得很天才,還牽扯到經紀約,然後看經紀公司願不願意幫你辦身分,不然我在美國的時間,遇到很多來留學念這行的,不管是電影或動畫,大部分都是想留下來,但留不下的人比較多。


翔:所以我大概2018年的時候回臺灣。其實回來之前,我有到洛杉磯在那邊工作1年,大部分就是接案子,做剪接師,或者是去別人的拍片現場當製作助理。短短一年身分到期,就要回臺灣,回臺灣之後也是很零碎的,接一些很小的案子。我回臺灣之後,我跟他還是蠻常視訊的,而且因為我晚睡嘛,


蓉:兄弟視訊要聊什麼啊?


翰:有時候就會聊一些家裡面的事,互相抱怨,心理支持一下這樣。也會講最近看了什麼劇啊,然後聊一下。頭幾年都是這樣,一直到我們開始發展劇本之後,變得比較公式化一點,就是它比較像是一個工作,所以我們要固定有進度。


翔:有時候真的只是視訊開著,我們各自在做自己的事情,有時候聊一下。


翰:因為我跟老婆也是分隔兩地,所以我真的在美國大部分都一個人。我有室友,臺灣人,但是有的時候都自己一個人。那我在美國的臺灣朋友,除了皮克斯的人以外,我沒有什麼台灣朋友,因為大部分臺灣去的都不是念這一行,也很難跟他們有什麼深入的交流。然後我自己其實不是很喜歡社交,所以我也不會去參加什麼臺灣人的聚會或什麼之類的。所以跟他聊天,至少我可以用我的母語聊電影或什麼,不用用英文跟他聊天,我平常上班就可以用英文聊天,回家不想再用英文。



Build on others idea



蓉:永翰在美國工作的期間,你感受到最衝擊的是什麼?不管是工作上面,還是他們的文化上面,你覺得有什麼是臺灣真的很需要,但還達不到的嗎?


翰:我覺得每一個環境都有它的優缺點,臺灣有臺灣的好,也有它文化形成的必要性。我覺得我比較喜歡美國文化的一點是,至少在皮克斯它沒有那種,很嚴重的那種負面的氣氛,它不是用否定的態度,也替大家保留你可以犯錯的空間。它比較想是正向鼓勵,因為我們大部分都是團隊工作,傳統上一個劇組是八個到十個story artist在做故事,現在比較小,因為現在大家都在省錢,現在大概是五個這樣。


你在開故事會其實就是霹哩啪拉互相在攻擊對方的idea,因為你一定要努力證明你的idea比對方好,導演才會採納這樣。你要怎麼做到正向積極這件事對我衝擊很大,就是什麼叫做團隊工作的環境,他們英文叫做build on others idea,當對方的idea不夠好,你怎麼樣把它變得更好?這才是一個很正向的工作態度,而不是用否定的方法。這件事情其實我覺得對我從小在亞洲文化長大的人,我覺得是一個很大的學習。我常常講一個例子,比方說,我們在講別人idea的時候,我們通常不講你,我們都講我們,我覺得我們那個idea怎麼樣,是不是我們可以再把這改成這樣,原因是什麼,我都不講你,那聽起來好像不是在我們團隊。我提的想法、你提的想法都是這個team的想法,從這些很簡單很小的東西開始學。


然後因為我的語言能力沒有比別人好,所以想事情的時候會比別人慢,就是可能大家丢東西,我的處理就會比較慢,反而會讓我有時候很急躁,所以我也是一邊在學習,一個外國人在美國的團隊裡面怎麼工作。我覺得我的同事人都很好,他們都很願意接納我,給我時間。都我每次都講我英文很爛,他們都說到底是多爛,因為我的英文一定比他的中文好,他們常常都這樣講。當然我現在是講皮克斯,它已經是美國動畫公司最頂尖的其中一個公司,所以我覺得他們在技術上有很多的很細膩的思維,他們對於細節的要求,然後應變的能力。我覺得拍電影其實很多時候都是解決問題。我認為電影在前置的時候已經結束了,剩下就是在執行而已,然後一直到剪接,才重新再開始一次。我覺得拍片現場都是在解決問題而已,我的工作就是在解決故事的問題。那我覺得當你身邊都是這麼強的人的時候,你的支援系統很強,他們跨部會溝通能力很好,而且很即時,知道對方在做什麼,你會強烈感受到那個支援性。



皮克斯每一部電影 都從很爛開始的


蓉:你的設定前提就是,我們拍片一定會很多問題。


翰:我覺得是這樣設定,我還沒有遇到一個片子是沒問題的,皮克斯每一部電影都從很爛開始的,永遠都是,我還沒有遇到一部是劇本拿下來就是超級好,我沒有遇過這樣的,都是吵架、吵架,編劇被換掉、導演被換掉,我常常遇到,這太多了,我覺得有一個文化就是,我們不用擔心它現在很爛,我們相信它最後被改好。然後我覺得,創作這個事情,去強調它一開始就會好,我覺得這是不合情感的邏輯、不合理性的邏輯。我是相信修改的人,我覺得只有透過不斷的修改才會越來越好。


我覺得它有好有壞,我不覺得哪一個文化它都是沒有缺失的。我可以馬上舉一個例子,反向的例子,就是它這樣的文化,有可能會導致它就拍出很安全的電影,就不會犯錯,因為它在修改過程中,常常是在思考,觀眾到底喜不喜歡,看得懂不懂,所以有時候會發生標準越來越低,這是很常會發生的事情。所以我就常常講,皮克斯可能不是最好,但它做事的方式可能至少讓電影不會砸掉。



我搞砸的 到前輩手上變成創意


蓉:那凱翔在工作的過程,因為從念書你也是那種聯合國型態的工作的伙伴,那你覺得你從那邊獲得到什麼,跟你觀察到的?


翔:當然我覺得我運氣也很好,因為我去美國念書的時候,他已經在皮克斯裡面工作,所以常常他會分享他在那邊的工作經驗給我,跟工作文化,那我覺得這影響也有好,也有會限制我的地方。當然那是一個很難得的分享,但是我有時候很容易就會,我還在學習的時候,就被那個方式綁架。我在去美國念書之前,其實我在臺灣就已經有去好幾個劇組裡面實習過。我第一次拍國片是2007年,去拍楊雅喆導演的《囧男孩》,以第一次進入電影圈的工作,那是一個很好的工作經驗。但是我覺得不只是臺灣,不只是拍片圈,因為臺灣的職場文化,從學校或者是去當兵到你進入職場都有,就是有某種程度的階級意識在裡面,還有那些資歷輩分的文化在那裡面。那我覺得我去美國學習之後最大的收穫是,在那邊比較沒有這樣的階級文化在裡面,不是說完全沒有,但是大部分都還是蠻專業導向的。


我印象很深刻是我的畢業製作的後期音效,那時候其實做得很不順利,後來在老師的推薦之下,他就幫我引薦到一個在洛杉磯的很專業的音效公司。那裡面的人都是很資深的前輩,在業界工作幾十年,都得過很多獎的前輩,可是他們對待我的方式就真的很像朋友,跟你討論的方式都很尊重你,就是把你當作是工作伙伴在討論,然後給你很多很好的建議。那時候因為我的畢業製作就是很不順利,最後的成品我真的覺得,我搞砸了,可是他們常常會給出我沒有想到的,本來我覺得會是很災難的素材,他一個不同的想法,就把它反而變成是對這個影片會加分的素材。那時候我覺得那一個很大衝擊是,這樣的討論方式跟工作方式,可以讓原本框架你自己或是你對這個片子原本有預想,它會成為一個什麼樣子的狀態的時候,它其實可以長成一個更好,你更意想不到,但是也許是更好的狀態。


我覺得那時候還有一個很好玩的文化衝擊是,其實大家都以為在美國拍片的團隊都很有錢,我覺得這是一個誤解啦,大部分在美國拍片的團隊都還是跟臺灣一樣,是很沒有資源跟預算的,只有好萊塢的那些才會很有錢。所以你可以接觸到的劇組其實大部分也都很窮,可是我覺得從他們的文化上面學到的一個是,即便很窮,我們也想辦法在那個有限的資源裡面玩出很有趣的東西。所以他常常會天花亂墜、集思廣益去想說,我們就沒有這個器材,可是我們又想要那個效果,我們就開始手工去做一些很粗糙的道具,去達到可能不會百分之百接近我們想要效果,可是它大概也有六、七十分。有時候到最後你會發現,成品怎麼樣根本不是重點,是在一起工作的過程中,大家的那個樂趣,然後那個凝聚力去想辦法解決一個問題的時候,你達到那個目的,那個感覺你會覺得很爽。




我有想講的 也不希望與觀眾距離太遠


蓉:從小時候很愛看故事,慢慢長大又接觸更多不同領域的故事,現在變成說故事的人,對你們來說,現在對故事的想法是什麼?之後想要說什麼樣的故事?


翰:我覺得我不是那種什麼有遠大志向的導演,我是想當導演,但是我沒有要拍出什麼歷史名作或什麼之類的。我覺得我只想把電影當作是可以養活自己的一個職業。


蓉:這個選擇……你有沒有想過我再去賣玩具可能比較……


翰:我有投資股票。我覺得我有一個想法是,我不喜歡寫跟觀眾距離很遙遠的東西,它不見得一定要很商業,因為其實我在皮克斯做商業片做久了,其實很悶,因為商業片它有一個套路。套路並不是不好,但是套路有時會限制我們對於角色的刻畫。可是也因為我有商業片的薰陶,所以我覺得能夠跟觀眾親近是一件其實不容易的事情。做藝術片,它就是很主觀,你不用在意觀眾想要的是什麼,它主要是看創作者的主要觀點,你可以把觀眾帶去哪裡。可是商業片通常是你要順著觀眾走,然後我們在做故事的過程中,其實一直在跟這個拉扯,因為我們不喜歡降低標準,可是我們又怕觀眾不能夠理解。但是也因為這個拉扯,所以變成我的薰陶,變成我其實不喜歡跟觀眾太遙遠。那怎麼樣寫出一個我覺得通俗,但不粗俗的故事?那個好像變成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我覺得如果我今天有什麼東西想講,不管是議題,或者是我有一個中心思想,或是我一個人生道理好了,我想講,那也要有人先願意聽。我覺得電影可能對很多人來創作來講,它是一種藝術表現,可是對一般的觀眾來講,它其實是一種娛樂。對他來講可能只是一個,辛苦上班之後的一個便宜的消遣,至少比出國便宜。我很喜歡看電影是因為,我覺得人生有很多很現實的東西,其實不是表面上那麼快樂,電影可以在九十分鐘、一個小時裡面,它可以帶我到一個不同的地方,去瞭解別人的人生故事,甚至給我一點啟發。所以我就會覺得,我想要娛樂觀眾的同時,然後我們一起來探討一個東西,但是我希望你們在過程中,是被娛樂到,而不是被說教,或者是被傳遞的某種訊息,很艱澀的過程。



通俗但不粗俗 是我想要達到的境界


蓉:凱翔呢?其實從你畢製就感覺得出有那個企圖,要講平常可能不會有人注意到的這群人,你覺得他離我們很遠,但他不見得跟我們沒有關聯。


翔:我覺得因為我的畢業製作到現在,距離也有八、九年,所以我的心態跟當時又有點不太一樣。那時候在選擇那個題材,我剛好看到一些報導,然後那個議題本身讓我很有感。我覺得我個人平常是更偏向藝術電影一點點這樣子,但這幾年我的心態也有慢慢的改變,特別是,因為我很喜歡看吳念真導演的舞臺劇,我算是他的小粉絲,他講很多話其實都影響我蠻多,他說過,通俗並不是低俗,通俗其實是要把你想說的東西,用別人聽得懂的話,說給人家聽。其實他的寫作裡面,有很多很細膩的東西在裡面,然後他用一個平常不看戲的人,可能都可以立即接受到的方式去寫出來,我覺得那真的是一個其實很難的境界,我覺得我也會想要抵達那種境界。


那想說什麼樣的故事?我覺得好像沒有刻意要選什麼,我自己也很喜歡看電影,我常常半夜就是,我平常都很晚睡覺,通常深夜一個人就坐在電腦面前看電影,有時候看到好看的,就一個人在那邊哭。電影帶給我很多,能量吧,我覺得有一天我拍的電影,可以讓某個人在半夜看的時候也獲得很多能量,這樣就好了。


蓉:那你們現在腦中,有沒有冒出這樣的電影?


翰:回答你的問題前我想補充剛剛講的,我記得我大學的時候,教授跟我講過一句話,讓我印象真的很深刻,他說你要拍一個別人看不懂的電影,其實很簡單。比方說我拿到了素材,我剪一個很不線性的方式或什麼,搞不好就沒有人看得懂,可是我自己感覺很開心。我覺得讓所有人都看得懂,如果今天我拍部電影,是我父母親,或者是我樓下的鄰居,或者是轉角的麵攤的老闆,就是他完全沒有接觸這一塊,他願意去看,願意在他上班的時候、開店的時候跟他客人討論,我覺得那個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且特別是你內心還有很多拉扯,有些題材我很不喜歡拍,所以你要拍自己喜歡的題材,還要大家看得懂,我覺得要能夠自娛,還要娛人,這是一個很高的境界。


喜歡的電影一看再看 工作時也播


回到你講的,我自己是很喜歡是枝裕和的電影,特別是過去這十幾年來的電影,我自己是蠻喜歡的,然後韓國我很喜歡李滄東,娛樂電影我也看蠻多的,我公司同事時常常都笑我說,你到底看不看漫威的片?我說我有看,我很喜歡復仇者聯盟,講的好像我只喜歡什麼王家衛或什麼。因為我會喜歡挑戰美國人,我們常常在討論過程,他們都喜歡講星際大戰、印第安納瓊斯,我就覺得這都講到爛了,我就喜歡挑一些很冷門的,然後跟他們講說,我覺得這很有趣。比方說《玩具總動員4》的時候,我跟那個攝影師,他是香港裔的,我們兩個提了很多《花樣年華》的片段來講燈光的設計、鏡頭設計,大部分沒有被採納,只有被採納一小部分。


翔:我覺得這個問題真的很難回答,但是我個人在比如說比較低能量的時候,我很常會播《心靈捕手》跟《神隱少女》。


翰:我低能量的時候,就想看是枝裕和的某幾部電影。


蓉:低能量的時候看是枝裕和的嗎?


翰:因為他的有幾部電影,我覺得他都在提醒我們生活中的一些很細微、小事的幸福感。


蓉:因為我突然會想到是《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


翰:喔,那很沈重,所以我說這十年來,就他生小孩之後的。


蓉:但《比海還深》可以,《橫山家之味》。


翰:還有《奇蹟》,《奇蹟》很少人看過,但是《奇蹟》能量很強,他大部分的電影都喜歡講失能的大人,然後那部電影的失能的大人並不那麼負面。所以他的電影我就喜歡在低能量的時候,我連我的電腦桌面都是放他的劇照。我常常工作的時候,就會把他電影打開,一直聽,就只是在聽,即便是日文,但我就會放在那邊聽。


翔:楊德昌導演的《一一》,我也很常放。


翰:我工作之後也會放一些商業片,比方說我喜歡放漢斯季默的音樂的電影,《蝙蝠俠》啦,就放在那邊,反正因為我工作時間很長,電影走幾次,我大概今天就結束了,我常常會這樣。


蓉:你工作的時候會放電影喔?好有趣喔。


翰:會啊。我以前學電影的時候有幾個習慣,第一個是我看電影的時候,第一次我會正常看,第二次我可能會無聲看,第三次我就會調成黑白。


蓉:是看構圖和明暗嗎?


翰:對,單純只看構圖。這樣的學習是最純粹的,因為雜訊會慢慢地抽掉。


蓉:凱翔有什麼看電影的怪癖嗎?


翔:我也會放著當背景音聽,有時候其實蠻療癒的。很多可以重播的,就看當下的心情,有時候就會放朴贊郁,或者是歐洲電影。


翰:某些時候你工作到一半,休息的時候,你就稍微看一下,然後你都會記得那是什麼時刻。有時候開始工作可能就花一個小時在找我今天要放哪個電影。


翔:有時候用聽的你就會發現,電影有它自己一個很獨特的節奏感,就是所有的臺詞啊、音樂啊,甚至是空白,搭配在一起的時候,那個跟單純聽音樂又很不一樣。


翰:我覺得學電影有兩個方式,很多人都說就是看很多,可是我覺得還有一個方式,一直重複看。有一些電影我都會重複看很多次,比方說Joe Wright的《贖罪》,它的燈光真的有很多很有層次的設計,鏡頭,然後隱喻,就很多啦。然後《誘‧惑》,很常演員怎麼表演,文本跟潛文本。然後我去幫人家上課的時候常會拿出來講,《魔球》,我常常會拿出來講怎樣寫一個好的角色電影,架構是怎麼鋪成的。就這一點我都是重複看很多次。


皮克斯很多人都有這個怪癖。以前早期還沒有那個串流的時候,因為我們公司自己有DVD的圖書館,大家就可以去借,所以很多同事其實都是自己放DVD機在辦公室,就一直在那邊放。


蓉:謝謝你們提供我這個方法,我回去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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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所當然》是個廣播、podcast節目,希望以活潑親切的對談,帶領聽眾了解表演藝術,並且了解從業者在工作、生活中的心境與處境,同時呈現台灣表演藝術現況。這裡是訪談文字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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