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CVII.思念

　　走出純白巨塔、仰首看著高聳入雲的漆黑魔力纏繞其上，帶領眾人在尚未停歇的地震中往空曠區域撤退的弗朗傑忍不住呢喃。「塔的狀況看起來很糟糕啊。」

　　「兩位大人都在，暫時不會有事的。」接話的是跟著撤離的克萊諾。挺過了被暗算的那一波襲擊，得到治療的他氣色已經恢復紅潤。「而且，得先跟厄里爾的會合──他們應該還不知道吧？」

　　「嗯，往這邊。」自然地回應克萊諾考慮的問題，身為族長的布利斯不假思索往一族來時的岔路方向前進。

　　根據索羅在那短暫瞬間傳話的內容，他們都知道聖塔很快就會因為承受不住過量的魔力擠壓與洩洪而崩塌──而他們得在那之前先將眾人撤到安全地帶，才有可能完成索羅在通知這消息之後的請託。

　　眾人都不知道索羅能夠支撐多久，也不知道他們剩下多少時間。

　　跟未知的災難比拼誰能更快達成目的，是此刻唯一能做的選擇。

　　◇◇◇

　　聖詩般的悠揚和音反覆迴盪意識之中。妖精所傳誦的古老旋律以古典樂器似的歌聲交織成曲調，低迴地詠嘆著世界的起源、生命的演化。歌聲敘述著原先馳騁大地的獸人妖精們，在原世界某次氣候的劇烈變遷後是如何消亡、在那之後妖精們又是如何帶領所有人重新站起、並為萬物換取魔法奇蹟，令族與族之間攜手並進、達到前所未有的繁榮與強盛──直至人類崛起後，無處頻仍不斷的戰爭導致世界開始步向衰敗與終結。

　　看過的與沒看過的面容相繼掠過、陌生與熟悉的時代將彼此之間的因果關係串連起來。

　　浮沈於茫茫景海，無數交錯的聲音細碎低語著希望、新生、和平、慈愛等悠遠流長的溫柔祈願。過分平靜的世界之音持續了不知道多久，倒地的人緩緩地睜開眼睛。

　　無力虛脫感、高溫悶燒的疼痛感與四肢的痠軟疲憊感令人動彈不得。四周一片幽暗，索羅只能看見兩道一金一銀的光源──從其有些刺眼的程度完全無法判斷晝夜時間、也難以辨認東西南北。

　　他不確定現在的世界怎麼樣了、也不確定此刻的「自己」是以什麼形式的概念存於此世。充盈了萬象之理卻被掏空般的虛無疼痛持續燒灼身軀，混亂與矛盾的支離感受似是正在見證自己即將迎來怎樣的死亡。

　　彷彿意識到自己睜開眼，發光的強度下降了些。光源的輪廓能輕易看出正是兩把傳說之劍──兄弟劍形成的防護之外已經全被碎石瓦礫所覆蓋，自己就處在兄弟劍展開的球形防禦空間內。緊接著，在不知道經過多久的昏迷中還沒有感覺，醒來後才意識到一呼一吸都會感到疼痛。內裡持續被什麼一寸一寸的燃燒、捲曲、失去生機──為了確認更加細微的狀態，索羅艱難地嘗試活動。然而即使看得到手指動了一下，卻完全沒有實感。荒謬的體驗讓他不由得凝起注意力。

　　稍微集中精神就感受得到體內現在有多麼「精彩」。錯位變形的內臟、失去功能的器官、無法好好維持機能的身體，更糟糕的是感受不到自己、失去了感官能力──滿是魔力的空間充斥著諸多歡迎自己的聲音、也有許多擔憂的聲音。一切都像命運的洪流宣告著身為祭品的魔法師，正被緩慢而確實地分解著性命。

　　是啊，現在的自己還沒死，不過是守護著自己的普莫劍一直在勉強幫忙維持著生存機能而已。

　　亞奧劍與普莫劍也透過脈動傳來了某種希望自己盡快離開此地的意志──使用者之間不斷繼承下來的思念，驅動了索羅想要前進的心。

　　成功阻止儀式的現在，沒了管理者的天界將會失去功能、魔力全數被解放的塔也將崩毀、無法繼續維持與天界的聯繫。若是不離開這裡、盡快接受正式一點的治療，身軀最終仍會迎向死亡不說，也可能會被埋沒在全是殘磚碎瓦的天界，直至後世修復好聖塔與天界的聯繫、發現這裡為止。

　　索羅深知自己必須動起來。

　　他還沒有好好向莫葉道歉。也還沒有好好對姆拉特道歉。更還沒有對無辜死去的海量生命負起責任好好贖罪。他有的，只是在那次戰敗後再度積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與一次又一次做出的錯誤選擇。

　　充滿失敗的索羅或許不配活著、卻也不配在這裡死去──他還有必須完成的事。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逃避跟以前不一樣、喜歡上了誰的自己。也一直都在逃避面對喜歡自己的誰。他必須好好回應未曾正視過的心情、為了因融合而失去原貌的自己再努力一次。

　　守護自己的傳說之劍維持屹立不搖的堅毅、散出的兩道光芒是無聲的肯定。兄弟劍似是燈塔般，引導感受不到自己的魔法師站了起來。

　　為了離開這裡，索羅才觸上劍柄，跟隨多年的普莫劍便像有意識般浮游起來後自動入鞘、亞奧劍亦呼應似地飄起──失去形狀的防禦屏障頃刻間讓壓在上頭的碎石毫無支撐、往下掉落卡在斷垣殘壁的縫隙中，引起微幅的震盪。

　　腳下的感覺並不安定，隨時都有可能因為一個小小的外力造成二度坍方。這全是因為被解放出的魔力就算透過自己也起不了太多緩和作用──就像師傅曾經訓斥過的那樣，僅憑一人之軀要跟世界對抗是癡人說夢。

　　拖曳著沈甸甸的亞奧劍踩上前方碎石，渾身都在燃燒似的悶痛感蒸煮著意識，憑藉意志力往前的索羅只聽得到劍尖刮出的金屬摩擦聲與自己所發出、聽起來很遠的喘息聲。

　　身懷與息共存的特性，即使兄弟劍的照明無法讓索羅明確看清前方的路，他依舊能選擇出相對安全的路徑走出已經崩毀的觀星台。讓人感慨萬千的唏噓景象，正由此處的息輕輕訴說。

　　原先是大殿的空間，模樣已經殘破不堪。散落一地的燈幾乎無法維持照明，史旦被取下首級的位置也僅剩寂寥。而本是位於側殿的窟窿邊界更是因為崩塌一路延伸到了正殿，導致與聖塔塔頂相接、利用空間魔法另外隔絕出來、深淵底部的監獄暴露無遺。盧文涅特正是在這裡被囚禁了十數年、得知儀式的真相後在此被管理者們折磨肉體與心靈……儘管是殘酷的地牢，此刻也已經遭受破壞，連為了困住弗朗傑一族而被控制的破碎屍身也已經不翼而飛。

　　內心升起的情緒是為憐憫與哀傷，提醒索羅必須繼續前行才能阻止悲劇再度重演。他試著鼓起勁再探出一步，沈悶的斷裂聲猛地自腳下響起──失墜感與虛無感襲捲而上，迎面而來的漆黑與崩壞的聲音再次埋沒了索羅的意識。

　　◇◇◇

　　聖塔周邊一帶有著逼人的威壓。眾人在不時劇烈搖晃的地面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找到距離聖塔幾十公里、厄里爾族待命的空曠區域。在布利斯檢查過眾人的狀態、也確認盧文涅特性命安危無虞後沒多久，他們便見到原先籠罩聖塔的魔力從漆黑轉為藍白──洩氣的皮球般噴湧而出的巨量魔力帶來衝擊波，大地很快上下左右震盪起來，眼尖的幾名妖精甚至看見了遠處的地面應和似的裂出地縫。

　　藍白色魔力彷彿火山爆發的岩漿高高竄起、又往四周溢散，就連空曠的安全區域都能看清那些魔力順塔流下後向平地蔓延奔流而過──所到之處無一不是塵土飛揚、沙礫四濺。

　　「張開防禦！」意會到無論距離多遠恐怕都有危險，弗朗傑舉起武器開口指揮，族人們與其他族的妖精們亦很快跟上隊形、接下一陣經過釋放、衝浪似的魔力沖刷過防禦魔法──同樣舉起魔杖的騎士團成員們也總算熬過了這一波。捉拿通緝犯的任務已經結束、他們也不再需要證明自己的清白，接下來只需要等莫葉跟索羅兩人回來，一切就能夠順利落幕──

　　「娜塔莉亞。」攙著臉上帶有血痕、以些微扭曲的表情昏睡的黑袍少年，化名卓根的賢者自隊伍的後方現身。他輕聲喚住女校長，示意眾人騰出讓莫葉休息的空間。聽聞喚聲的洛德很快便回過頭去，在與校長對視一眼後，於無聲的默契之中跟著幾名騎士俐落地整出了一塊較為乾淨的位置、讓他好好地坐臥樹幹上歇息。

　　才剛想確認情況，楚彬便從傷勢判斷出沒有想像中的嚴重。湊過來檢查的校長也只是輕輕點了頭。「他是中了強制睡眠的魔法吧。」

　　「是，這是索羅大人的願望。」放下莫葉後，姆拉特才輕吁一口氣。「已經容納不了魔力的神聖御魂之塔，再過不久就會完全解體。」

　　平穩道出即將發生的驚駭事實，賢者伏低了視線。作為全世界最為知名、象徵平等的聖塔瓦解，不知是福還是禍……還沒感嘆完，靠著樹的莫葉睜開了眼睛。

　　映入莫葉眼簾的，是聖塔頂端彷彿被誰拿巨錘狠狠砸爛，崩壞的碎石豪雨般傾瀉而下。轟鳴巨響與解體的聖塔震撼視界、搖晃大地、染白意識──是胸口急速竄升的溫度與警告喚回神智。意識到索羅肯定還在上面獨自奮戰的莫葉不假思索地起身。

　　沒料到莫葉比預期快很多醒來，姆拉特還沒來得及開口阻止，洛德眼明手快撲向俐落起身的莫葉、兩手勾抱住他的右臂──「不可以！現在還在崩塌！聖塔那邊很危險──」

　　「放手！」顧不上身邊的人攔阻，一揮右手便將洛德甩開的莫魯戰士鐵了心要往前衝去眾人好不容易脫離、可能被波及的範圍裡。

　　事前早已接收到索羅的請託，眾人都知道必須保護好莫葉、阻止他衝去被活埋，他們立刻形成包圍網，四面八方的朝莫葉使出魔法要攔下他──亞隆用地系扭曲地面試圖捕捉卻被靈巧的一躍躲過、緹娜用空系想停下他的行動也被一個輕盈扭身躲開，就連其他族的妖精乾脆直接撲過來擒拿，也被莫葉輕鬆避開不說，還用手刀直接放倒了幾個擋路的盟友。

　　「那個笨蛋！」第一個被甩開的洛德不由得咬牙。「沒想到太強也是個問題──」

　　眾人好不容易將索羅送到他一直想去的地方完成職責，從天上功成身退、順利逃脫，理應採取相信態度等待索羅回來──但在莫葉靈魂的悲憤敘述裡，索羅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回來。

　　只願意留下在新世界生活過的軌跡，彷彿徹底否定銀髮的自己曾經存在。這也難怪莫葉如此憤怒──但現在不是顧及這個的時候。

　　既然索羅請求大家要保護手無寸鐵的他，肯定是有什麼考量，他們無論如何都得達成任務。只是跟逮捕通緝犯相比，讓莫葉老實下來的難度不知道誰更高一點。

　　喪氣話在嘴邊咕噥一陣，很快便爬起身的洛德，熟練地指揮起其他騎士：「無論如何不能再讓莫葉前進了！崩塌的範圍跟沖過來的魔力量太大，他沒辦法全部躲過的！」

　　「不可以再過去了，莫葉大人──」跟著弗朗傑的族人們並排圍出人牆、試圖阻擋莫葉繼續在聖塔逐漸崩裂的時刻前進，艾夏琳忍耐著什麼，卻不難辨認出她一臉悲傷──「索羅大人將您託給了我們大家，請不要讓大人為您難過……」

　　「讓開！」連這一步都安排好，不就表示索羅早已預謀獨自承擔、甚至讓不知情的人幫忙，不給任何人插手那個愚蠢的自殺計畫了嗎？

　　莫葉確實是生氣。氣索羅不願面對真心、更氣自己毫無所覺──明明一直都在對方身邊，卻錯失了一次又一次的機會。楚彬更早已警告過自己了，卻還是──

　　看準人牆邊界有許多人正在張開防禦、抵抗沖刷過來的魔力洪流，瞄準最為薄弱的位置，莫葉縱身躍起，踩上一旁沒有人防守的樹幹、又利用落下時的立足點再一次跳躍，輕易地突破沒有殺意的包圍網。

　　說什麼都要把那個哭喪著臉的笨蛋從觀星台抓出來。

　　「等……」驚慌的叫喚還沒落下，眾人便看見莫葉起步前的位置有道突然出現的人影。

　　「時間啊。」隨意穿著的長袍在他身上顯得有些不合身，高大的人正是盧文涅特。他輕搓兩下弗朗傑一族替他拾回、重新戴上的指虎，在繞著指虎劈啪作響的雷光之中呢喃出魔咒──「收束於此凝為靜謐吧。」

　　曾與試圖脫逃的少年同為靠近索羅之人，長期淪為階下囚、失去了眾多的族長盧文涅特扣緊雙臂，從後方架著突然現身、理應逃出安全範圍的莫葉阻止他掙扎。

　　「放開我！」曾吃過一次類似的虧，莫葉立刻就知道身後的人暫停了自己的時間。「不然殺了你！」被時間禁錮的少年使勁掙扎、面容從猙獰咆哮著到焦急，卻只能在盧文涅特的魔法下，眼睜睜地在地面劇烈搖晃、大自然給的警告之中，看著聖塔從塔頂到塔底完全解體──魔力沖刷、撞上防禦障壁的畫面相當夢幻。他們沈浸在藍白色的溫暖汪洋中，傾聽雨滴似來自已逝至親好友、密集細碎的呢喃。

　　楚彬亦見到楓蘭破碎的靈魂湊過來耳語了幾句，接著四散離去──少女的靈魂低聲傾訴是索羅解放了它、也聽到它低語著感謝──深信至今的旅途是有意義的，楚彬抿唇忍住眸中水光，攬緊身邊此刻尚未恢復意識的少女。

　　崩壞的碎石群逕自堆積出一座高聳的山，形成全新的造景。彷彿要昭告天下一切都被劃上句點，所有開啟的電視皆呈現出同一個畫面──白色山岳以不可侵犯的氣勢聳立在象徵安穩的長眠之地，阻擋所有來人打擾死者的安寧。

　　這幕令心底的主從誓約開始發疼，警告著莫葉，他的誓約主人就被埋沒在那一座高聳的白色山脈之中。

　　直到聖塔完全解體、魔力的沖刷也停止下來，盧文涅特才解開魔法與壓制。

　　察覺到可以活動，莫葉立刻頭也不回地往前衝刺。只是，越是注視那一片白茫、越感到失去方向──聖塔堆積出來的崩塌痕跡有幾層樓高，但自然崩毀的石堆並不牢固，就算能接近邊界，隨意踏上也很可能會在哪處陷下去、造成二度崩塌。加上誓約無法定位出索羅的位置，可說不知道該從何找起──

　　但他已經管不了這麼多。

　　伸手觸上白色碎石的那刻，停下奔馳的莫葉徒手開始挖掘了起來。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