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館內,孩子看見像條紋棒棒糖的小丑魚像個花花公子,流連在色彩繽紛的情人間,親密地和粉紅色海葵說著悄悄話。
穿著寶藍呢絨西裝及鮮黃馬靴的藍倒吊先生,挨在穿著三角蓬蓬裙的角蝶小姐身邊獻殷勤,靴子上擦的油亮的馬刺是黃銅製成的。
富有的黃金蝦穿著金絲線繡成的金縷衣,他家財萬貫,恨不得把所有家當都穿在身上;而醉醺醺的清潔蝦穿上聖誕老人的衣裳,在珊瑚叢間玩著一個人的捉迷藏。
骨瘦嶙峋的老海馬年輕時曾經是海神波西頓的坐騎,他捲曲著細長的尾巴,噘嘴吐出一個個圓形的泡泡。
愛生氣的鬥魚居住在獨立的小房子裡,他們被上帝所偏愛,出生時用彩虹洗禮,穿著霓虹和紫羅蘭色的絲綢禮服;身價不凡的紅龍獨佔整個魚缸,他同樣地壞脾氣,傲慢的嘴角無時無刻向下抿緊,他模仿鯉魚和鯽魚兄弟蓄了兩根長鬍鬚,卻希望人們說是他引領了這股風潮。
自私而好打扮的孔雀魚先生自己套上縫滿鮮花、珠串與小鳥的豔麗外套,圓圓的朱紅下擺直拖到地上,卻只肯讓妻子穿黯淡而禁慾的灰布窄裙。
玻璃貓是童話裡那位被裁縫師欺騙的國王,他沒有任何衣服可穿,甚至能夠透過他的肉體看見挺拔的脊椎以及懊悔的心臟。
神仙魚皇后戴著用金箔和鑽石裝飾的豪華皇冠,忠誠的侍衛們穿著黑白相間的制服,一身黑衣的神仙魚則是佩有長劍的武士。
迷你紅球和愛漂亮的金魚都是閃著金光的橘紅色,他們的模樣並不相似,卻都有一個貪吃的啤酒肚。
黃金青苔鼠匍匐在沙地上,身體已經習慣了安逸的地面生活,圓眼睛仍然不服輸的向上瞪;淺紅及酒紅的玫瑰蝦漂亮的臉蛋仍泛著少女的桃花紅色,年紀卻比青苔鼠更老。
魚兒還有很多很多,他們有的呈流線型,有的圓鼓鼓的;有的有斑點,有的沒有斑點。
水族館的角落,有一區擺著大小及色彩各異的鳥籠,某些鍍了金漆,金屬掐絲細緻描繪出藤蔓的圖樣,大小恰好適合仕女提在手上欣賞。
裡面住著穿白皮裘的文鳥夫人,唇上點了薔薇色胭脂。
紅嘴藍鵲剛剛參加過化妝舞會,戴著黑色緹花蕾絲面紗,和星空般的藍紫斗篷。面紗掩住了半張臉,只露出精心勾勒的鮮紅嘴唇。
胡錦家代代繼承了錦緞莊生意,她一襲盤金彩繡的澄黃撒花折裙,上面穿著靛藍比甲,外頭再罩上石青色的軟煙羅長衫,紅寶石鑲就的髮釵和飄花翡翠鐲子叮叮噹噹地戴了一身。
習慣早起的白頭翁爺爺住在竹條編的和室中,鼻尖上掛著一副老花眼鏡,鏡片和滿頭白髮是同樣顏色。
珠頸斑鳩過去是帝國體制下的伯爵夫人,隨著丈夫被吊死,失去了高貴身分。但她每天仍舊扮出驕傲模樣,挺起胸脯秀出那串美麗的真珠項鍊。
鳥籠懸掛在較矮的天花板上,有序地排列。
像元宵時中華街上彷彿要燃燒起來的朱紅燈籠,也像費列爾太太放在梳妝台上的香水瓶,裡頭盛放的歌聲取代了人工香精甜膩的款款細語。
其中有個黃銅製鳥籠,足足有半個小彼德高,裡面住著一隻鳳頭鸚鵡和他的綠色塑膠水槽。
穿著白色塔夫綢袍子的鳳頭鸚鵡是希臘神話中愛上Narcissus的Echo,他的身體是水仙的潔白花辦、垂肩長髮染成花蕊那般鮮豔到失真的金黃。即使形體消逝、意志被悲傷侵蝕,嘴裡仍呢喃地覆誦愛人的話語。
「嘿,彼德,你瞧瞧這個,這種鳥可好玩啦。」姊姊踮起腳尖敲敲籠門,盡可能字正腔圓的說:「你-- 好--」
鸚鵡振了振翅膀學舌:「你-- 好 ! 你-- 好 !」
「姊姊姊姊,我也想要!」「嗯哪,你來試試。」
彼德被拉到黃銅鳥籠前,他滿心期待,一個字一個字從唇縫間慢慢蹦出來:「你-- 你-- 好-- !」
鸚鵡扭扭身子,發出一聲短促的吠叫,像年幼狗崽的叫聲。
姊弟倆滿心疑惑,圍著鸚鵡轉了一會子也沒有看出什麼不對勁來。
姊姊重覆了一次:「你-- 好-- 」鳳頭鸚鵡回答:「你-- 好 ! 你-- 好 !」
「喂,你再試一次看看。」她推推弟弟。
於是他又試探著,將語速放得更慢放慢:「你--- 好--- ?」
鸚鵡歡快地再度吠了起來。
彼德望向張張合合的鐵灰鳥喙,渾身發癢。彷彿有無數肥胖毛蟲在嚙咬男孩的柔軟皮膚,爭相要從毛孔鑽入體內,掏空新鮮粉紅的內臟。
像周身被燒紅烙鐵包圍,蒸騰水氣填滿了空虛軟弱的肉體,從內部撕裂他。
膝蓋忽爾再也無法支撐他的體重,彼德碰的一聲跪伏到磁磚地上。
他想要說話,腫脹乾啞的喉嚨卻只能勉強漏出扁平的嘶嘶呻吟聲。
彼德努力將面頰貼近被無數人鞋底汙泥沾染過的灰色磁磚,貪婪地汲取一絲絲清涼。
他瞥見臉旁直落落擺成一排排的水族箱,淺藍水光透過石英映出深黑發亮的眼睛。
瞳孔裡有鳳頭鸚鵡依戀水仙的憂傷面容、姊姊驚恐地試圖拉扯自己的模樣。
和一張有著長長吻部與上豎耳朵的臉。
一張不屬於人類的臉。
那隻叫汪汪的黃毛小狗崽,像淋在司康餅上熱騰騰蜜糖奶油的顏色,騰地一下子躍入腦海。
他記起了在有著石砌噴水池的公園裡的那個下午。
在長滿麥桿菊的草地上抽搐掙扎的並不是小狗,而是費列爾家唯一的男孩。
擁有一頭金色短髮的彼德死去,而小黃狗取代他活下來,成為被父母親吻擁抱的孩子。
那一天,男孩所失去的寶貴東西並非最好的家人或朋友,而是他的身份。
費列爾夫婦和女兒接納了善解人意、愛撒嬌的汪汪,真心實意地將他當作家裡的寶貝么兒。
行為古怪,在哪兒都老顯得格格不入的彼德,則在死亡的那一刻被剝奪了名字,從此埋在梨樹下潮濕的泥地裡。
一陣腥氣竄進狗兒濕潤的黑鼻子中。
他齜齜牙,興奮地發出野性的嗚嗚低鳴,四肢並用,飛快地奔向店門口一櫃櫃養殖的嚙齒動物。
他躲過店員們一雙雙粗壯的捕捉的大手,吠叫著扯開櫥窗門把,一爪捉住那隻並未穿著藍衣裳的「彼德兔」。
在眾人的驚呼中,偏頭咬斷棕兔子的頸動脈,嘎吱嘎吱嘎吱,快活地大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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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實說,家族中有成員的英文名字發音相似,雖然書寫時字面上可以用「彼德」跟「彼得」區分,內心依舊少少介懷,感覺像“我的故事”裡頭,被迫摻入了其他物質。
沒辦法,男孩、狗、兔子三位一體,解離、割裂成不同角色,最簡單串聯印象的方式,就是用名字和外表。
「在追求往超我(社會規範)靠攏的過程中被抹滅,新的自我取代了原個體,個體童真一面被本我(原始本能慾望)給殺死」
許多部分還處理得太粗糙,但故事基本上是這樣的鋪陳。
2.
「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彼德......」
此去經年,記憶仍然異常清晰,曾經這樣回答了讀後感想是「以童話來說有點可怕餒?」的朋友。
「青春」,波特萊爾將其形容為一場晦暗的風暴。
我的青少年時期,遠較現在敏感、尖銳、混亂很多很多,體內不時湧動一陣不安的噪音,像拿指甲用力去刮黑板。
翻閱舊時手記:“好似3D電影,人人戴上紅藍雙色玻璃紙眼鏡,屬於我的那副偶爾會被強制摘下。裸眼時世界變得面目模糊、重影、邊緣剝離,在視差眩暈中竭力扮演正常。”
恐懼本身太恐怖了。
卡夫卡的《變形記》,我從未誤判自己是父親、母親或妹妹,每一次都是巨大甲蟲。
「我的秘密是我的俘虜,如果放走它,我就會變成它的俘虜!」
跨越之後,再次書寫及選擇公開這篇故事,這個舉動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一種自我和解。
(還好如今前額葉已經發育完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