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降臨：大衛·鮑伊的自我救贖】— Tin Machine

David Bowie

【前言】

「我認為我應該盡可能多賺些錢，然後引退，這比什麼都重要，我覺得自己沒有別的選擇，像個沒有靈魂的空殼子，最終會和其他人一樣，不斷重複著這些愚蠢的表演，唱著〈 Rebel Rebel 〉直到頭破血流為止止。」 — 大衛·鮑伊

雖然從《 Let's Dance 》（1983 年）開始，鮑伊在整個 80 年代都獲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但他後來表示，這張專輯的成功反而讓他陷入職業生涯的低谷，並持續震盪了數年。在後續專輯《 Tonight 》（1984 年）和《 Never Let Me Down 》（1987 年）評論炸裂後，鮑伊開始重新評估自己的職業生涯，並將這段時期稱為屬於自己的 "菲爾·柯林斯（Phil Collins）時期"。

乍看之下，1987年的鮑伊是一位擁有熱門專輯、參與電影演出和舉辦頂級規格巡迴演唱會的超級巨富，然而，流行巨星的光芒卻逐漸褪去，鮑伊在接受採訪時承認：「能擠進排行榜前 40 名是一次不同尋常的經歷，我能夠獲得大量觀眾的青睞，這很好......但並不十分充實。」

高成本的巡演在收益上其實是虧損的，而評論界的苛刻評論讓鮑伊對自己音樂的真實性和超級巨星的本質產生了懷疑，他對成為受歡迎的歌手並不感興趣，而是渴望再次重塑自我。因此由鮑伊擔任主唱的 Tin Machine 將是他再一次探索美學的必經之路。儘管樂團只短暫發行了兩張錄音室專輯和一張現場專輯，但卻成為了鮑伊的音樂救贖。

【錄製背景】

當時盛大舉行的玻璃蜘蛛巡迴（Glass Spider Tour）讓鮑伊心力交瘁，他發現自己很難再維持體育場搖滾巨星的高強度生活方式，雖然曾考慮過退出音樂界，但他決定最好的辦法還是像十年前一樣，讓一切從零開始，好使自己徹底恢復對音樂創作和表演的活力。

第一件事就是與長期合作的吉他手卡洛斯·阿洛馬（Carlos Alomar）分道揚鑣，這一措舉無疑象徵鮑伊 「流行巨星」時期的終結。1987年11月，在巡演結束前夕，巡演媒體公關莎拉·蓋布瑞爾斯（Sarah Gabrels）給了鮑伊一盤錄有丈夫里維（Reeves）吉他彈奏的演示帶，他當時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在美國巡演的後台與里維相遇並成為朋友，甚至一直以為對方是一名畫家。

Reeves Gabrels

聽完樣帶後，里維獨特的吉他音色令鮑伊印象深刻，他回憶道：「事情發生得非常快，鮑伊打電話給我，所以我去了一趟瑞士，我們在一個週末內創作了許多音樂。」

兩人的合作開始了一段新旅程，雖然鮑伊在此期間仍繼續巡演和接受媒體採訪，但他希望能降低聽眾對新音樂的期待。里維表示：「他當時處於一個十字路口，要麼變成洛·史都華（Rod Stewart）在拉斯維加斯駐場表演，要麼追隨自己的內心。」

他們合作的第一個項目是為1988年7月在倫敦的戲劇表演，重新編制鮑伊1979年專輯《 Lodger 》中的曲目〈 Look Back in Anger 〉，之後，他們回到瑞士，鮑伊向里維展示了他當時在聽的音樂，包括硬搖滾樂團如Led Zeppelin、Jimi Hendrix和Buddy Guy，新興樂團則如Sonic Youth 和 Pixies。從那時起，兩人便擬定了新專輯中部分歌曲的藍圖。

在洛杉磯舉行的玻璃蜘蛛巡演紀錄片發佈會上，鮑伊遇到了貝斯手東尼福克斯·薩爾斯（Tony Fox Sales），他們自1977年錄製Iggy Pop的《 Lust for Life 》後便再未合作，如今兩人重新聯繫，東尼邀請他的弟弟鼓手杭特·薩爾斯（Hunt Sales）來參加鮑伊的即興演奏聚會。最終，鮑伊堅持四人應該成立一個新樂團，每位成員都提供平等的貢獻。與此同時，新編制的〈 Look Back in Anger 〉收到的正面回饋使鮑伊在友人推薦下聘請了製作人提姆·帕默（Tim Palmer）來參與新專輯計畫。

Sales Brothers

1988年8月，新專輯開始在瑞士的Mountain Studios錄製，但當薩爾斯兄弟檔抵達時一切都失控了，兩兄弟性格粗暴，他們明確表示自己不願意只做伴奏樂手，並對里維言語霸凌：「他們只想逼迫我，因為鮑伊對我有一定程度的信任，而我從未製作過任何國際發行的專輯。他們的態度就像：『這傢伙是哪根蔥？』。」

里維和帕默最初對這個計畫感到猶豫和懷疑，特別是帕默起初打算製作有史以來最出色的鮑伊專輯，但起初對理念不同感到失望。與此同時，里維討厭在樂團演奏，認為樂團無法以公平民主的方式運作，他在第一週過後便受夠了薩爾斯兄弟的態度，選擇按照自己的方式彈奏，不再聽取他們的意見。鮑伊也表示第一週是一段彼此摸索的奇怪時期。

Tin Machine

錄音過程中新增了節奏吉他手凱文·阿姆斯壯（Kevin Armstrong），他曾在1985年的Live Aid演出中與鮑伊合作。在錄音室裡，杭特將他的鼓組安排在一個高台上，這使得聲音過於強大，吉他手們無法聽見自己的演奏聲音，阿姆斯壯說道：「他是我合作過的最吵的鼓手……在頭幾天我幾乎耳聾。」

與此同時，帕默在錄音室周圍設置了各種麥克風，以捕捉現場音效。專輯中的曲目以生猛和現場錄音為主，極少有後續的疊加錄音，以捕捉樂團的現場能量。鮑伊依然熱衷站在麥克風前即興創作歌詞，這在先前錄製《 Heroes 》（1977）時便曾經使用過這樣的創作方式來發想主題。

【團名由來&宣傳行銷】

東尼·薩爾斯（Tony Sales）開玩笑說，由於樂團成立時四名成員都離婚了，所以團名原本打算叫做 The Four Divorcés 或 Alimony Inc.；里維曾建議將樂團命名為 White Noise，但鮑伊認為這個名字太過種族主義 ，最後他們想到了錫金屬的概念，這種古老的元素現在仍然隨處可見：「當你去超市時、當你走在街上，你都能發現生鏽的錫，一種過時的素材，但卻隨處可見，有點像我們演奏音樂的想法，不是使用鼓機和音序器之類的東西，至少對我們來說是這樣，沒有更適合的名字。」

樂評將 《 Tin Machine 》的音樂歸類為搖滾、硬搖滾、藝術搖滾和噪音搖滾，其中概括元素更為多元，從藍調搖滾、龐克和新浪潮、甚至新興的另類搖滾都成為他們的靈感來源，從風格上來看，鮑伊認為《 Tin Machine 》是《 Scary Monsters 》（1980）的延續：「將會有一大堆人無法接受，它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具有旋律感。」 

東尼福克斯更出言不遜說道：「我們對打開收音機聽到迪斯可、舞曲和鼓機感到厭倦，所有那些東西，在這行業中被稱為"垃圾"，我們只是想做一張能徹底終結搖滾樂的專輯。」

《 Tin Machine 》專輯封面

《 Tin Machine 》的專輯封面作品捕捉了四位成員身穿深色西裝，看起來像一群整潔的銀行家，在此期間，鮑伊首次蓄起了山羊鬍。推廣專輯時，他向採訪者明確表示，樂團是一個民主單位，任何想要採訪他的人都會同時見到其他樂團成員，不少人將這一舉動視為行銷噱頭。鮑伊在1999年表示：「我認為這個背景設定惹惱了樂評，並給了他們羞辱某人的藉口，這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

為了配合專輯的發行，Tin Machine拍攝了一部長達13分鐘收錄9首歌曲的MV，由朱利安·譚波（Julien Temple）執導，該影片當時鮮少在電視上播放，1999年，鮑伊稱這是他所有MV中最喜愛的一部。EMI曾計劃於2007年正式商業發行該影片，但由於iTunes限制影片長度為10分鐘，導致這一計劃被取消，最終完整的13分鐘版本後於2019年發布，以慶祝專輯發行30週年紀念。

【全專輯歌曲介紹】

〈 Heaven’s In Here 〉除了是專輯開場曲外，更是樂團共同創作和錄製的第一首歌曲，大約只花了一天時間就完成了，但之後的混音工作卻持續了數月。該曲成功奠定了整張專輯的基調，洗腦的吉他旋律很快就蔓延包覆整首歌曲，鮑伊的歌聲從一開始的安靜憂鬱到最後逐漸爆發。

在鮑伊 1997 年的 《 Earthling Tour 》巡演中，這首歌的開場吉他旋律偶爾會作為現場版 〈 The Jean Genie 〉前奏登場。

同名曲 〈 Tin Machine 〉揮灑著狂野風格，完全可以想像樂團低著頭卯足全力演奏的畫面，歌詞上貫穿了整張專輯的反極右翼政治情緒，據吉他手里維表示，創作一首與樂團同名的歌曲是薩爾斯的主意，他們的理由是樂團應該要有一首代表自己的主題曲。

〈 Prisoner Of Love 〉展現樂團抒情的一面，作為專輯的第三首單曲發行，整體優美和抑揚頓挫，鮑伊的演唱也非常出色，可以說是自80年代以來最為滂礡宏大的作品，鮑伊當時聲稱，這首歌是為當時的伴侶梅麗莎·赫爾利（Melissa Hurley）而寫。

〈 Crack City 〉在主題和風格上皆相當直接不拐彎，音樂凶猛蠻橫，為鮑伊職業生涯中最明確的歌詞表達，講述了對毒品問題的蔑視，並抨擊毒販的無良，像一記巨大的鐵鎚直擊後腦勺。畢竟在整個 70 年代中期，鮑伊都曾深陷毒品泥沼難以脫逃，因此他們覺得有必要寫下這首歌曲來揭露這醜惡真相。

〈 I Can’t Read 〉讓氣氛稍為緩和下來，歌詞中鮑伊一邊感嘆自己無法閱讀，一邊漫無目的地切換著電視頻道，孤獨地生活著，其中的情緒讓人直覺聯想到 《 Low 》時期的疏離冷漠：「我想，當工作出了差錯，家庭不再溫暖，你不想要身邊有任何人，就會陷入這種狀態。」

儘管風格上並不那麼前衛和具實驗性，但鮑伊對這首歌曲情有獨鍾，1997 年他為電影《 Ice Storm 》的原聲帶重新錄製該曲，並作為單曲發行；另一個版本則收錄在個人專輯《 Earthling 》中。

隨著〈 Under The God 〉的喧囂登場，我們又回到了 Tin Machine 更強勢的一面，伴隨著狂暴的節奏和瀕臨失控的吉他獨奏，一首瘋狂的反法西斯和新納粹主義作品就此誕生，鮑伊猛烈揶揄英國政壇的醜陋，尤其是當時頗受光頭黨和種族主義者歡迎的極右勢力：「馬桶裡的華盛頓頭顱/看不到至上主義的仇恨/穿著鍋爐服的右翼魯蛇/挑選著要消滅的人」

〈 Amazing 〉 趨緩方才高昂的氣氛，是專輯中較為安靜的段落，一首動聽的民謠，歌頌了與心愛之人在一起的生活是多麼美好，儘管有那麼一點擔心她會移情別戀。里維的吉他彈奏和鮑伊溫柔的嗓音尤為精湛，也展現樂團的多重面貌。

翻唱自約翰·藍儂的經典之作，〈 Working Class Hero 〉與專輯的反體制風格完美契合，里維的吉他演奏賦予其 Tin Machine 的特色，而鮑伊的歌聲也充滿了嘶吼憤怒。歌詞具有強烈的政治色彩，是藍儂對社會階層差異的看法：

「我認為這是一首革命性的歌曲，它的概念是革命性的，我希望它是為了工人……是為了像我這樣的工人階級所創作的，我們被社會期望加工處理成中產階級，或著進入體制之中，這是我的經歷，也是對社會的一個警告。」

〈 Bus Stop 〉為一首輕鬆有趣的小品，講述了人們在車站等待時對宗教經歷的懷疑，仔細想想，這可能只是鮑伊和樂團在晚餐過程中的玩笑話，也是整張專輯中唯一的幽默時刻，樂團在巡演時顯然對這首歌很感興趣，將其改編成了一首奇異西部鄉村漫遊曲。

專輯中的幾首相較乏味的曲目體現了樂團當年為人詬病的問題，那就是對硬搖滾和重金屬樂團的拙劣模仿，〈 Pretty Thing 〉一曲便經常被指責為專輯中粗俗、無趣的填充歌曲，鮑伊的歌詞在此也顯得粗俗可笑：「當你搖起來的時候，有些東西開始變得堅硬/把你綁起來，假裝你是瑪丹娜。」簡直是在嘲弄聽眾，像是把Motley Crue 等類似搖滾樂團的歌詞東拼西湊。

〈 Video Crimes 〉再次契合了整張專輯的批判主題，這一次涉及連環殺人、城市衰敗和去工業化以及當時許多暴力和情色電影帶給社會的腐蝕影響，這些問題導致一個更加粗糙、更加暴力、更加墮落的社會。

因此，鮑伊在歌曲中扮演一位與世隔絕、沈迷於砍殺電影的邊緣人，對連環殺手的迷戀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他的思想，最後他似乎分不清現實與電影的邊界，在夜晚中尋找他的受害目標。

在 〈 Run 〉這首歌曲中，Kevin Armstrong 的節奏吉他成為最大亮點，說來諷刺的的是，他可能是樂團中最全心付出的樂手，正是他的節奏吉他將專輯中四處散落的碎片串連起來，但後續因鮑伊個人考量而將他從樂團開除。

考量到先前他曾與 Iggy Pop 合作，加上其中男中音的風格演繹，都不免令人聯想該曲是否為當初的遺珠曲目。

有趣的是，〈 Run 〉和下一首歌曲 〈 Sacrifice Yourself 〉並沒有出現在黑膠版本中，這無疑是由於時長問題，但在當時CD已漸漸普及，鮑伊和樂團顯然非常希望將它們收錄其中；里維在後者歌曲中使用了略顯特別的和弦結構構成極具爆發力的節奏，並在開場的吉他旋律加入了一段激昂的overdub音軌來襯托鮑伊的嗓音。

專輯以 〈 Baby Can Dance 〉收尾，鮑伊是這首歌的唯一詞曲作者，據稱是在 Tin Machine 進入錄音室之前創作，聽起來令人聯想起他在 1983-1987 年期間的作品，或許是整張專輯最具商業潛力的歌曲，但採用了 Tin Machine 的編曲方式，同樣具備巨大鼓聲和複雜的吉他來回穿梭，吉他在高潮部分瘋狂輸出刺耳反饋的音符，將戲劇張力拉致滿點，以令人窒息的方式關閉這台高速運轉的喧鬧機器。

【結語】

Tin Machine 無視現代錄音規則，並享受這一過程所帶來的創作自由，創造出來的聲音超前於時代，因此當他們在 1989 年首次亮相時，人們的普遍反應似乎是一片混亂。 聽聞Tin Machine和專輯的消息後，唱片公司EMI America Records也感到困惑，他們渴望另一張像《 Let's Dance 》的暢銷專輯，對鮑伊的新方向感到不解，不確定該如何推廣這張專輯，因此在封面上附加了貼紙，告知潛在買家這是鮑伊的新專輯。

儘管如此，專輯在英國專輯排行榜上達到第三名，在美國Billboard流行專輯排行榜上達到第28名，還在挪威和瑞典進入前十名，最終在英國榜單上共停留了九週，但隨後銷量開始停滯低迷，許多鮑伊的歌迷也對音樂感到不滿意，EMI 對鮑伊的表現非常不滿，並試圖在專輯發行後將他的合約轉給其他唱片公司，並在1990 年如願以償地與鮑伊分道揚鑣。

很顯然，鮑伊為摒棄 80 年代乏味的聲音付出了巨大的經濟代價，開始變得一貧如洗，但在音樂上卻享受著一段豐富的創作時期。為了維持自己的經濟狀況，並繼續追求他對 Tin Machine 的熱情，他不得不從根本上滿足人們的需求，發行了《 Sound+Vision 》盒裝，並展開個人巡迴演出，他在宣傳時誇大說，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演唱自己的個人作品。

而 Tin Machine 也無疑為日後崛起的另類音樂浪潮埋下了伏筆，里維在 2017 年的一次採訪中說：「在 Grunge 成為一種流行之前，我們就是 Grunge。」他回憶起一個故事，Tin Machine 的製作人帕默告訴他，Pearl Jam 在製作《 Ten 》時，正在聆聽 Tin Machine 的歌曲，甚至無意之間影響了他們，可以從歌曲〈 Evenflow 〉中聽到類似的音調。

正如鮑伊在這一時期自稱受到了 Pixies 的影響一樣，這些樂團也都是鮑伊的粉絲，象徵了音樂家之間的反哺，Nirvana 的《 Nevermind 》也將在不久後發行，從而徹底改變音樂界的格局

1991 年，鮑伊準備再次以 Tin Machine 的名義錄製新專輯，上一張專輯的正面能量感染了鮑伊，他此時已無法放棄，對新專輯的期待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幸的是，《 Tin Machine II 》並沒有標誌著未來，而是結束的開始，風格的轉換讓他們從時代掌旗者淪為過時產物，鮑伊不可避免地發表了解散聲明，原因是樂團內部出現了內訌和個人問題。

然而，不管樂團內部有什麼矛盾，也不管他們在商業上遇到了什麼困難，鮑伊並不後悔，主要是因為 Tin Machine 在他迫切需要的時候為他注入了新的活力：「我非常懷念 Tin Machine 的歲月，他們幫助我充滿電。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的感受。 里維把我從低谷中喚醒，給我指了一條明路，從那時起，我一直在尋找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