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逛書店時看到米蘭昆德拉這本書,二話不說就下訂買了,《一個被綁架的西方國家或中歐的悲劇》收錄昆德拉兩篇早期文章,內容相當簡短,慢慢看一兩個小時就可看完。書名來自於其中收錄的一篇文章,即1983年在法國雜誌發表的〈一個被綁架的西方國家或中歐的悲劇〉,另一篇則是1967年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大會的演說稿〈文學與小國〉。
這兩篇文章發表的時間,事後看來都剛好發生在歷史重大拐點前,〈文學與小國〉發表在68年布拉格之春,蘇聯入侵捷克前夕,而〈中歐的悲劇〉一文則是發表在1985年戈巴契夫上台前。兩文的問題意識與對話對象並不相同,但論證的基礎與邏輯卻是一致的,收在一起成書其實滿適合的。
文章雖然是很久以前寫的,內容好像跟台灣也沒啥關係,但這時候在台灣出版這本書卻完全不過時,很貼和台灣的處境,看完後完全同意各方推薦文的意見:「昆德拉說的不僅是捷克,也是台灣」,「台灣人是讀得懂的」,「震撼的既視感」。
看本書的過程幾乎不斷在畫線,覺得每段都很精彩,最後感覺有畫線等於沒畫線,處處是重點,所以當然要大推特推本書。
本文是以文學家的立場去批評捷克共產黨的言論思想審查制度,但並非是直言去批評黨國政權壓迫創作自由,而是很委婉迂迴分析捷克國族的打造歷史,去論證審查制度不利於民族的發展。還用個「文物破壞者」去暗示進行言論思想審查的捷克共產黨。
文中一開頭就破題指出捷克是個弱小的國族,歷史上幾經覆滅,它不像法國、德國可以不證自明且理所當然地存在,人們絲毫不會懷疑這些國族的存在。然而自從波希米亞王國覆滅後,捷克人就沒有自己的國家了,一直到一戰後才出現一個捷克人的國家,然後二戰時又滅國了,最後被蘇聯強加為附屬國,所以是否存在一個捷克國族是很有問題,其國族地位非常脆弱,不堪一擊。
近代捷克國族的打造源自於19世紀文化菁英復興幾近死亡的捷克語,而且還要同時抗拒使用強大又便利德語的功利誘惑。不過要證明捷克語跟德語具有同樣的存在價值,便是要利用捷克語創造出不輸給其他歐洲國族的文化成就,這裡的文化是美學意義的文化,而非人類學的文化。即由捷克語創造出來的詩歌,小說,戲劇,音樂等文化成就要不輸給其他歐洲國家。
如果捷克語創作沒發展出像德國一樣的文化高度,那就是地方的習俗與方言,捷克國族也沒有存在的價值。就像法語,英語,德語等歐洲語言是各國族文化發展的基石,捷克語也是。如同其他歐洲國家文化,捷克文化需要同時展現捷克的特殊性,也要同時繼承了歐洲悠久歷史的共同遺產,從希臘羅馬,基督教信仰到啟蒙運動等歷史的遺產。
當具備能與其他歐週國家相比敵的捷克文化,捷克人以及其他國族才能認同捷克國族存在的價值,文化就是捷克民族存在的根本。
快到文章最後才談到本文重點,文化的發展有賴於自由環境。捷克國族必須靠文化來證明其存在的正當性與價值 思想言論的審查箝制會損害文學藝術創作所必要的自由,而文學藝術的創作是文化發展的基礎,審查箝制只後會淘空支持捷克國族存在價值的文化,最終消滅捷克國族。
最後摘要一些我覺得本文很關鍵的段落,也很值得台灣借鏡反思台灣國族問題,尤其幾段有關德語與捷克語使用上的矛盾張力,並讓人想到台文與華文的選擇問題。
小民族要捍衛他們的語言和主權,只能透過他們語言本身的文化的重要性,透過這種語言所產生的獨特價值。
就像帕拉茨基所寫的:「人們普遍認為,捷克作家讓我們的國族免於滅亡,他們喚醒了我們的國族,並且確立了國族應該努力實現的崇高目標。」捷克作家對我們人民的生存責任重大,直到今日依然如此,因為捷克人民的生存問題很大程度取決於捷克文學的品質,取決於它的偉大或渺小,它的勇敢或懦弱,它的本土主義或普世性。
日耳曼化會讓捷克人的生活變得容易,會為他們的孩子提供更多機會。這些知識分子也知道,歸屬於一個更大的國家,會讓所有思想性的工作更有影響力,影響的範圍也會擴大,
小國的人民只能思考一半,只能感受一半,他們的教育水準經常是平庸又貧乏;沒有生命力,只是倖存,不生長也不發芽,只是勉強長出植物,不會成樹,只會長出荊棘。
對捷克人來說,不論他們的語言或他們對歐洲的認同,從來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形成一種無可爭議的成就。捷克人的歐洲認同可以歸結為兩個選項之間的永恆抉擇:要麼讓捷克語弱化到最終淪為單純的歐洲方言——而捷克文化淪為單純的民俗——要麼成為一個具備一切條件的歐洲國家。
1983年發表的〈中歐的悲劇〉,對話對象不再是捷克共產黨,而是法國以及整個西歐社會,請他們重視或重新認識中歐的問題,就是那些被納為蘇聯共產附屬國的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等”中歐”國,中歐問題不只關乎中歐本身,還關乎整個歐洲或西歐的文化認同。
現在看這文真是有莫名的即視感,直指烏俄戰爭的根本歷史原因,目前的歐洲情勢即源自於這個中歐的悲劇。
所謂的中歐悲劇就是中歐長期在文化上屬於西歐,但在政治上卻在近代被生硬地劃到東歐,蘇聯用武力將中歐圈進東歐共產集團,因此西歐國家也從政治上將中歐視為東歐,忽略了長期以來中歐與西歐在文化上的共通性與密切關聯,同屬羅馬教會,使用拉丁文,而與信奉東正教,使用西里爾文字的俄羅斯相對立。中歐明明文化上強烈認同於西方,卻被一個反西方的政治力量所統治,而西方也不認為中歐屬於他們的一部分。
中歐近代展現的文化成就不下於西歐國家,文中舉了一堆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佛洛伊德,卡夫卡等,還有璀璨的巴洛克藝術,我還想到文中沒提到波蘭的蕭邦。不過第一次大戰結束,奧匈帝國瓦解,中歐分解成幾個弱小國族,雖然在文化上持續發光發熱,但並無法抵抗納粹的入侵,也沒有能力對抗蘇聯的擴張。俄羅斯對西方的強烈野心早在蘇聯共產國際出現前就昭然若揭,現在只不過是用共產國際主義取代以前的斯拉夫主義。
中歐做為西方羅馬天主教文明的東方邊界,一直在奮力對抗著俄羅斯這個龐大的非西方文明,奧匈帝國或哈布斯堡帝國再怎麼鳥再怎麼廢,還是能對抗俄羅斯,確保中歐留在西方文明中。帝國消失後,也注定中歐的悲劇。
昆德拉在本文會依據討論脈絡與比較對象,使用西方,歐洲、西歐等用語,基本上意思都差不多,都是指羅馬天主教文化,以相對於俄羅斯所代表的東正教文化。
最後他也提到一個他在西歐社會觀察到一個當代現象,就是"美學意義"的文化功能讓位給影視媒體,他也提出一個大哉問,原本凝聚歐洲認同的文化衰退後,還有什麼能凝聚歐洲。
本文也是金句連連,摘幾段我覺得很有意義的段落
中歐的錯誤在於我說的「斯拉夫世界意識形態」。我說的確實是「意識形態」,因為「斯拉夫世界」只不過是在十九世紀製造出來的一個裝神弄鬼的政治騙局。....俄羅斯人喜歡把所有俄羅斯的東西都稱為斯拉夫,這樣他們以後就可以把所有斯拉夫的東西都稱為俄羅斯。
「為祖國也為歐洲而死」,這樣的一句話,在莫斯科或列寧格勒的人是不可能這麼想的,恰恰是在布達佩斯或在華沙的人才會這麼想。
他在一八四八年寫給法蘭克福革命議會的著名信件裡,為哈布斯堡帝國的存在辯護,稱它是唯一可能抵禦俄羅斯的堡壘。「這個強權,今天無比巨大,正以任何西方國家都無法企及的速度在強化它的力量。」帕拉茨基提出警告,要大家當心俄羅斯的帝國野心,當心它試圖成為「全世界的君主國。」
中歐希望成為歐洲及其豐富多樣性的縮影,成為一個高度歐洲化的小歐洲,成為以「最小的空間裡有最大的多樣性」原則所建立的袖珍歐洲模型。面對奉行相反原則的俄羅斯(「最大的空間裡有最少的多樣性」),中歐怎能不感到恐懼?
可是什麼是小國族?我想提出我的定義。小國族是指這樣的國族:他們的存在隨時有可能受到質疑、有可能會消失,而他們自己也知道。法國人、俄國人、英國人沒有對自己國族的存亡提問的習慣。他們的國歌只述說偉大與永恆。然而,波蘭國歌第一句唱的就是:「波蘭還沒有滅亡……」
即使在最有教養的圈子裡,人們晚餐時討論的都是電視節目,而不是那些期刊。因為文化已經把它的位置讓出來了。文化的消失,我們在布拉格經歷的是一場災難、一個衝擊、一場悲劇,在巴黎卻被視為平凡無奇的事,幾乎看不見,像個無關緊要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