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部電影都有它的後勁。而《鬼才之道》裡面那一句:「我怎麼會連跳樓都做不好」的自我厭惡,至今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由王淨所扮演的無名角色——同學,不過就是個平凡的少女,沒有太多的野心,也沒有任何的不知足,僅僅是想要成為一個好女兒,卻總是長不出專屬自己的翅膀,而命運更殘酷地一次又一次將她推向深淵。
那顆渴望飛翔的心,始終無法掙脫地心引力,反覆在墜落中體驗失重。到頭來,早在被獎櫃壓死之前,同學就已經歷經了無數次的象徵性死亡(絕望)。但同學的悲劇,並非個別案例。相反地,身為觀眾的我們心有戚戚,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同樣的無助與迷惘,她的故事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無數在過度努力與自卑中掙扎的靈魂。
渴望被認可,卻又害怕失敗。拼命追逐,卻又不斷否定自己。矛盾的心態,如同無底洞一般,將人吞噬,也將人禁錮。遺憾的是,在成為鬼之後,同學的噩夢並未就此終結,她依然活在一個不斷比較的世界裡。陰間宛如一個巨型的羅馬競技場,追尋著各種血脈噴張的戲碼,只有才華出眾的鬼可以獲得掌聲與舞台,而像同學一樣平凡的無名小卒,只能想辦法繼續在陰影中苟延殘喘,默默承受著被忽視和遺忘的痛苦。
諷刺的是,那些死得「轟轟烈烈」的厲鬼們,即使死後生活充滿各種榮譽跟歡快,同樣無法擺脫「被人評價」的迴圈。與其說他們獲得了二次人生,倒不如說又再次被囚禁,為了「證明自己」而不斷過勞,甚至把自己搞到面目全非。某種程度,那些倖存下來的厲鬼們,不過是從一個牢籠換到另一個牢籠,從未真正獲得解脫,而是死了又死,日復一日去傷害自己,遭受詛咒,卻渾然不覺。
如果可以,誰會想要活得(死得)如此狼狽?如此疼痛?這也讓我想到身為心理師所曾服務過的來談者們。那些反覆想著自殺、自傷的人,實際上比誰都還想要好好活下去,但實在太痛了,在走投無路之下,才會選擇以「傷害自己」作為「解決痛苦」的手段,作為一種「無聲」的求救訊號。而當有人願意理解時,超載的痛苦被人分擔,雖然還是會疼痛、會迷惘,卻也找到活下去的力氣與希望。至少那些痛苦,不會只有寂寞作陪。
依此延伸,回到電影,可以發現看似熱鬧的陰間世界,其實無比疏離,明明同病相憐,卻沒有人願意走向彼此。這也是為什麼主角群令人感動的原因,他們不僅都是鬼,更也願意為彼此分擔,就算不被世界看見,依然在彼此的眼中找到溫暖與歸屬。
談回同學,死後的她為了繼續存在,同樣必須被看見,也同樣必須找到自己的優勢。而在陰錯陽差之下,跳樓成了她的招牌動作。當然,如前所述,同學早在生前就經歷了無數次的墜落,但在死後的世界,墜落的意涵有了巧妙的翻轉,不僅指向毀滅,更指向了重生。或許這就是電影的溫柔之處,藉由敘事發展賦予墜落(失敗)另一層意義。受過的傷,流過的血,全都是在積累,一種對於生命的自我灌溉,幫助我們打磨出不一樣的故事。只是需要時間慢慢發酵,更需要一個契機,努力才能迎來兌現。
然而,不是每個人(鬼)都能等到開花結果。在廣大的陰間之中,鏡頭拉遠之後,又有多少的孤魂野鬼寂寞地走向魂飛魄散?沒有鬼知道,也不敢去多想,只希望那個越來越模糊的身影,不要是自己。
面對前述的困境,電影並未試圖給出明確的答案或煽情的圓滿。電影專注於刻畫內心的糾結,包含恨不了該恨的人、遺憾還是遺憾、無法完全擺脫自卑心態、無法克制的比較與空虛,最後再以「已經夠了」畫下句點。
或許,人生正是如此,越是想要找到一個解脫(解答),反而會讓我們更加深陷其中。唯有停下來放過自己,才能撬開裂隙,並讓光進來。就像電影內的角色一樣,即使還是會有消失的那一天、還是會有各種迷惘,依然想要繼續活下去。因為體驗本身,就足以成為意義。因為陪伴,讓我們不再害怕被遺忘,所以可以坦然面對各種形式的離開。
結語
整體來說,《鬼才之道》以獨特的方式,觸碰了我們內心深處的脆弱。它讓我們看到,無論是在生前還是死後,過度努力與自卑都是我們需要面對的困境。然而,電影也提醒我們:唯有接納自己的不完美,才能找到真正的解脫。不完美也沒關係,我們已經足夠努力,需要休息,更也值得一份驕傲。
綜觀臺灣影史,《鬼才之道》無疑是難以取代的作品,即使還有不夠完美之處,卻飽滿真摯,不會過於矯情,也不會過於說教,而這就足以建構出雋永的觀影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