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終於嘔吐完回到營業廳,卻發現侯邦彥一個人收拾殘局、金淑蓉卻沒糾纏他,就猜到狀況有異。
但她一直猜不透,侯邦彥為何能把他們恩怨的來龍去脈,摸得如此透徹?
侯邦彥又吸了一口菸,吐煙的時候特意把頭轉向、背向她,看著剩下的菸,眼神裡閃過一絲可惜,輕輕嘆口氣。
還是把菸按在地上,捻熄。
孟瑤函把話在心裡琢磨許久才開口:「大叔,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我一直不懂,這件事妳的糾結點在哪裡,金淑蓉明顯對不起妳,還有什麼好遲疑?」侯邦彥的語氣透露著不耐。
「但是佟小蘭希望我顧全大局。當我被冤枉時,她曾站出來幫我緩頰。她帶金淑蓉來和解,我若不答應,就跟整個校刊社為敵,回到學校還要繼續被抵制。」
他再也聽不下去。
「妳若想吞,妳就吞!這一碗冠以『友情』之名的毒藥,妳吞了,妳就殘了!人生不難呀,跪著、爬著都可以過完。但妳要看清楚她們要的是什麼?絕對不是和好。她們要妳自願隱忍,才能名正言順繼續強取豪奪!」
孟瑤函怔怔地聽他分析。
「幫忙打圓場的,就一定是朋友嗎?如果明明知道是誰搞鬼,卻立場模糊、是非不分,這是『有毒關係』!拿我跟阿朗做例子,我們會在背後嘴碎對方沒錯,但誰有難,絕對會站出來維護對方,絕對不允許朋友受到委屈、被人栽贓。妳應該好好檢視身旁這群自稱是朋友的人!」
孟瑤函垂下頭,沉默老半晌,長吁一口氣。
「是不是等到三十歲,就會像你一樣,把事情都看清楚?」
「那得妳得夠勇敢,保持自己的靈魂不被污染。」
侯邦彥見她終於聽進自己的話,神情放鬆下來。
他伸了個懶腰,直接往後躺下看星星,也不管地上是否骯髒。
「有些人跟妳一樣,遇到事直接屈服,久了也就習慣了。看見別人有所堅持,還會嘲笑人不懂變通。他們沒辦法承擔壓力,恐懼社會性死亡。卻沒看見自己的靈魂在選擇對惡勢力屈服的那一刻,其實已經死了。」
他盯著星空看了一會兒。
「其實我不能確定,把事情看透徹,是不是一件好事?眾人皆醉我獨醒很寂寞,但我覺得妳還有救,該拉妳上岸。但也許妳三十歲的時候,說不定會怨我雞婆多事,害妳出現社交障礙、沒朋友,跟我一樣,是個孤單老人。」
「應該不會吧。」她把頭埋在兩膝之間,笑了。
「對了,妳申請交換學生,想要去哪一個國家?」
「日本,或是英國吧?」孟瑤函歪著頭認真回答。
侯邦彥若有所思望著她。
「怎麼了?」孟瑤函被他打量得很不自在。
「妳該不會是因為我,才想去英國吧?」
「咦?」孟瑤函傻傻地落入他的圈套,「日本是我原本就想去的國家;英國呢,真的是到了六絃、遇見大叔,才產生的新想法。」
侯邦彥扒了扒頭髮,此刻笑得有些靦腆。
「妳該不是對我有好感了吧?」
他眼神賊賊的。
「人都會追隨心儀者的腳步,潛意識想更靠近對方、瞭解對方。」
「你少往臉上貼金了!」孟瑤函臉紅,立刻尖聲否認。
「呵呵。」侯邦彥並沒有咬緊不放,只是低頭哂笑。
「年輕,真好耶。」
「哼,羨慕我年輕有為,前途無量了吧。」孟瑤函故意誇張賣乖,掩飾剛剛的尷尬。
「嗯,看到妳,的確想到年輕時的自己。」侯邦彥斜眼瞄了她一眼。
再補一句……
「和那些來不及彌補的愚蠢。」
「?!」孟瑤函的表情瞬間垮下來。
沒有交心,沒有傷害。
代溝這種事,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拖對立世代去『go die』。
她忍住衝動不跟侯邦彥鬥嘴,還給夜空一個清靜。
***
第二天吃早飯,金淑蓉看到侯邦彥就像見到鬼,堅持要離開六絃,佟小蘭勸阻也沒用。
看金淑蓉心意已決,侯邦彥便聯絡阿朗,讓他開車送小姐們去碼頭搭客運。
車到之前,三個女孩站在大門外的遮雨棚閒聊。孟瑤函做了幾次深呼吸後,望向她們。
「開學後,我會退出校刊社。但關於創作競賽,我會把寫稿時的草稿、發想思維、背景資料蒐集齊備,交給評審老師發落。」
「孟瑤函,妳以為自己是誰?文藝創作比的是文筆!又不是田野調查,妳非要搞事就對了?」
一聽到孟瑤函將展開大動作,自己的首獎不保,金淑蓉直接叫起來。
孟瑤函聳聳肩。
「妳說得沒錯,比賽筆的是文筆,我輸給妳心服口服。可是道德操守是人品。我可以不寫,但我不想背妳給的黑鍋,誣賴我抄襲,我會竭盡所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她終於把壓在心裡的話一股腦說出來。
「我只喜歡寫,是妳們喜歡爭,每一期校刊都要比賽誰的稿子上了榜,還要比學校BBS誰的作品討論聲量大。當初喜歡跟妳們聊天,我以為找到有相同愛好的伙伴。哪裡知道妳們別有居心,在別人的字裡行間找到自己可以利用的價值,再來嘲笑對方的單純與不設防?做朋友應該直話直說,彼此之間不需要防備。跟妳們在一起,要提防自己被出賣、還毀掉我對世界的信任。這樣的關係太沉重!我不要。」
聽完孟瑤函的指責、還有快速評估她可能引發的風暴,金淑蓉強做作鎮定,故意使出激將法。
「妳以為沒有校刊社幫忙發表,憑妳一個新手,在文壇站得住腳嗎?」
孟瑤函望著她,直接笑了出來。
「妳一直拿不能成名來威脅我,成名對妳來說真的很重要喔?我要不要寫,是我的事;我的名譽,也是我的事。凡是我的,沒有經過我允許而覬覦、擅動的,都是偷!對付竊賊,毋枉毋縱,絕不退讓!」
三姝徹底撕破臉。
阿朗的車來了,孟瑤函還是盡了地主之誼,幫她們兩個把行李搬上車。
「再見!」她用力關上車門。
車子啟動,車輪捲起了風沙,但海風適時吹散。讓那一陣遮蔽快速消散,視野瞬間開闊!
孟瑤函笑得好開心。
「也許不見比較不尷尬唷!」她對著車屁股大叫。
直到車子開遠,侯邦彥才從吧台後走出來,阿逃馬上湊過來、跟在他屁股後面。
「妳剛才說的,我在裡面都聽見了。」望著她停不了的笑,他保持面無表情,「說得不錯!」
孟瑤函把一隻手掌迎向太陽,從指縫間望向天空。
「說不定三十歲的時候,我會後悔,發現自己說了蠢話。」
「會喔。」侯邦彥也抬起頭,懶懶望向她手舉的方向,「妳會發現你跟功名的距離,和同輩比較起來,落後了一整個宇宙洪荒。」
「吼!你到底在幫誰?」噘嘴加跺腳,只有小女生撒嬌才可愛的動作,但個頭不矮的孟瑤函做起來並不難看。
侯邦彥的眼睛有自己的意志,一直跟隨著她的動作,直到他警惕,把視線收回去。
他若無其事問:「餓了嗎?中午吃泡麵加鱈場蟹,妳覺得如何?」
「又吃這麼好?」孟瑤函大驚。
沒有客人的時候,才是侯邦彥廚藝實力全開的時候。
「當然。」侯邦彥一派輕鬆,「好不容易送走瘟神,當然要補一補,壓壓驚。」
「大叔喔……」孟瑤函突然湊近他的臉,直盯著他的眼睛。
「幹嘛?」聽得出成熟的男人也有瞬間的心慌。
「我覺得你躲金淑蓉也躲得太明顯了!人家好歹也是被你煞到,留點美好的回憶給少女不行嗎?」
「不行,她的外表是少女,但靈魂是姥姥。她的等級,不是妳這種剛入輪迴的菜鳥可以臆測,大叔我想還保命,多活幾年。」
孟瑤函抿了抿嘴,眼珠子一轉,跟侯邦彥提議:「今天我不想吃鱈場蟹,你去批天使大蝦,我想要吃碳烤。」
「現在的工讀生真是沒大沒小,還敢指定老闆進貨?」
他的臉上堆滿嫌棄,身體卻自動走到野狼125旁,標準的出門前準備動作。
「趁天氣好,妳趕快去打掃房間,聽說下午會下雷雨。阿朗說,稍晚可能會有兩組住客要來。」
「收到,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