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兩人轉身要走,水哥又叫住他們,硬是疊了一包捆了好幾層的袋子、壓在原本的紙箱上。
「招待的龍蝦!正式的那一批再跟你收錢。」
水哥嘴裡還是刁著菸,視角瞟了孟瑤函一眼。
「給妹子當見面禮,好好照顧人家。不要讓好女孩,總是看不上我們鯨鰭灣。」
話中有話。
「別說得我好像虐待她。謝謝招待,東西我幫她收下便是。」
水哥笑開,「今天沒跟你喝幾杯,就得放你走,太不甘願了!」
「以後有的是機會。」侯邦彥立刻婉拒,「我要騎車,何況還載著她。」
「也是,車後座的女生,男人得負責,今天先饒你。」水哥眨眨眼。
孟瑤函跨上機車,離去前,對水哥揮揮手道別。
「抓好!天上雲很厚,有可能會下雨,我要加速騎。」
「喔。」後方置物架全滿,她只能扶著侯邦彥的腰。
侯邦彥用力踩發引擎,野狼一聲長吼,排氣管冒出些白煙,兩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下一個彎道。
水哥望著他們,微笑,用力吸了一口菸,把菸灰往旁邊一撢。
***
回到六絃,兩人的晚餐出奇簡陋,僅僅是泡麵,什麼配料都沒加。
但阿逃的晚飯依舊豐盛,是一大碗手撕雞胸肉加紅蘿蔔丁泡飯。
當孟瑤函放下狗碗,阿逃一臉不敢置信,用試探的眼白望著她,不敢開動。
狗食比人食豐盛,這位工讀生是不是送錯餐?
「欸,你放心吃吧!等一下大叔要教我殺龍蝦,所以今晚的宵夜一定是五星級的!泡麵雖然簡陋但也可口,平衡一下人生唄。」
想到自己至少可以獨佔一隻龍蝦,孟瑤函笑容燦爛,揉了揉阿逃的頭頂。
她認真地解釋原委後,阿逃確定自己沒誤解指令,就放心開動了。
但,這世界上總有些事,想像起來很美好;自己經手時,卻完全不是那一回事。
開始處理龍蝦五分鐘後……
「我的媽咪呀,太恐怖了吧!」
孟瑤函帶著厚厚的防護手套,緊緊按住龍蝦,固定在流理台上。她臉色慘白、雙手顫抖,努力把眼淚噙在眼角,不讓它低落。
但是侯邦彥還是不滿意,他拿著一支細鋼條,正戳進龍蝦尾部的泄殖腔,那鋼條還要繼續往龍蝦的頭穿刺。
「再用力一點,一定要把龍蝦的身體拉直!現在這個步驟最重要,龍蝦烹飪前,一定要趁活把它的沙腸取出、血尿放乾淨,不然蝦肉留有腥臭,再貴的食材也是白搭。」
孟瑤函雖然勇敢獨立、但生活技能上還是溫室裡的小花,在家家務都由母親操手。偶而挑個菜蟲、就已經犯嘀咕。
現在要她眼睜睜地看著大龍蝦被剝奪生命,還是用殘忍的手法。
在極端壓力下,人們常戲稱『眼前出現跑馬燈』,但孟瑤函的腦子不知怎麼跳到奇怪的畫面,出現的是電影『滿清十大酷刑』中蕩婦騎木馬遊街的一幕……
「這隻龍蝦又不淫蕩,為什麼要用這麼殘忍下流的方法虐殺它?」說完,眼淚也跟著滑下來。
聞言,侯邦彥翻了一個超級大白眼,無奈望向自己挑的幫手。
「雖然滿十八歲,可以觀賞限制級電影,還是要慎選。否則garbage in、garbage out,OK?」
想必大叔也猜中她腦海的截圖。
「又不是我選的!失眠的夜晚,就只有後面頻道的老電影能看呀!」孟瑤函聳起肩膀,用肩膀的衣服勉強吸掉淚水。
看著手握半死不活的龍蝦,她恨不得在佛祖耶穌阿拉下跪,用力懺悔。
所謂『婦人之仁』正是如此,侯邦彥嘆了一口氣。
「妳動作再不利索一點,是要害我慢慢戳死它、還是賞它一個痛快?」
「好啦,我知道啦。」她很不甘願應聲,用力吸鼻子。
「心腸這麼軟。還是我們只殺這一隻?妳就別吃,都拿回海邊放生?」他故意試探。
「不行!」孟瑤函嗓門立刻大起來,態度也瞬間果決。
「反正大錯已經鑄成,我有幫忙,我是共犯。我要吃,不准把我那一份A走!」
哭歸哭,DNA裡的吃貨基因,不會因為幾滴眼淚就被洗刷。
「呵呵。」侯邦彥從喉頭深處發出冷笑。
即使是來意不善的嘲笑,那低沉的嗓,緩緩的震動,撓得孟瑤函的耳根子癢癢。
但,知道和做到,向來都是兩碼子事。
「都叫妳使勁壓了!」孟瑤函的動作還是無法達到要求,侯邦彥嚴厲斥責,有些真動氣。
扭來扭去的龍蝦處理不好、浪費食材不說;萬一操作時他使勁過猛,鋼條戳傷孟瑤函,事情才嚴重。
「我有!但這隻龍蝦實在太大,我摁不住牠。」
孟瑤函用全身的力氣試圖制伏與死亡搏鬥的龍蝦,滿頭大汗。
「真是的!」
眼看孟瑤函Hold不住,侯邦彥往後一個滑步借位、繞到她身後,長臂一攬,左手直接覆蓋在孟瑤函的手背。
不理會自己的手緊貼孟瑤函,侯邦彥的掌加強施力,並且同時指導她。
「好好感覺!這樣按著龍蝦的身體,跟砧板之間不能有空隙。透過觸覺,食材的一切妳都能感受到……」
他專注在教學上,完全沒注意兩人的身體貼得有多近,但孟瑤函注意到。
心臟跳動的速率,立刻加速,害她原本就在顫抖的手,就更抖。
侯邦彥只以為她害怕,把她手握得更緊。
「當妳與它合而為一,才能真正掌握。我們不是故意要傷害它,所以動作一定要俐落,讓痛苦減到最低。烹飪是一種轉化,用此生命餵養世界,整個過程要心懷感謝與謙卑。」
當侯邦彥低沉的嗓音在耳際緩緩響起,她的後背感受到他身體散發的溫度,說也奇怪,孟瑤函原本慌亂的心情,反而漸漸平靜下來。
他的手掌覆蓋著她的,溫度透過手套傳給她。緊握鋼纖的那隻手大而有力,手指卻是那麼修長好看……
一瞬間,她有點懵,自己的注意力到底是放在手心的龍蝦?還是手背上的撫觸?
回神哪!
還好,手掌下的龍蝦終於安靜下來。侯邦彥也在她面前示範了挑沙腸、放血的過程。
處理一隻大龍蝦至少需要十五分鐘。好不容易搞定,孟瑤函卻在此時提出要求。
「我想自己練習一次完整殺龍蝦、放血的過程。」她鼓起勇氣。
侯邦彥奇了。「妳不是害怕嗎?」
孟瑤函不否認。「可是這是個難得的技能,我這輩子搞不好只有在你身邊時,才學得到。所以我想自己操作看看,如果我做錯,拜託你糾正我!」
看她有心,侯邦彥就挑了最小的龍蝦遞給她,交由她處理。
孟瑤函的手法偶而失準,侯邦彥在旁見狀立刻糾正。她的悟性不差,略微提醒,加上稍早的見習,立刻能把要訣掌握。
孟瑤函手裡還緊握龍蝦,放血的過程接近尾聲,侯邦彥望著一臉認真的她,眼神突然有些遙遠。
「以前,我也跟妳一樣,在家裡從來沒有做過家事,更別說烹飪。出國留學回報家裡我要修餐飲管理,他們都跌破眼鏡。」
侯邦彥很少主動談起家人。
「你的廚藝超讚的!回國後有做給家人吃嗎?他們一定會以你的廚藝為榮!」孟瑤函一臉天真。
侯邦彥只能苦笑。
「我家送我去留學,歐美名校聯盟的文憑,是基本門檻。他們希望我至少拿到大企業管理階層的資格、或是結交名流,讓家族地位晉升。」
孟瑤函注意到他臉上表情的微妙變化。
「烹飪這種事,對老一輩來說,是下人的工作,難登大雅之堂。高中時我只是偷學吉他,被我爸發現,立刻把吉他摔爛,丟進垃圾車。我從英國回來,帶回這個廚藝資格,他們只覺得丟臉。」
「啊?」她完全沒猜到是這種結局。
大家族的壓力,這話題對孟瑤函來說太沉重。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侯邦彥,只能繼續完成手上的事。
而侯邦彥,除了指導她操作烹飪,再也沒有提及其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