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有如漫無盡頭的黑夜的夢境醒來時,天光未亮,讓他以為自己還在夢裡。
去年落成的新居是整個迦太基最受得住強風勁雨的華宅,堅實穩重卻也把月光拒於門外,他感覺自己似被塵封於陶罐裡的橄欖油,終在一個不懂料理的羅馬人的櫥櫃裡發餿。
未多躊躇,他披上托加摸黑踏出暗室。微冷的風早一步輕聲告訴他早先下過雨的消息,纏綿的濕意附上亞麻織料與他忘記套上鞋的裸足,像是陰冷的蛇自足尖蜿蜒而上,最終隱沒於布料虛掩的所在,讓他不覺打了個寒顫。
回過頭望被風吹得呼呼作響的屋子,門廊迴盪著喧囂又凌厲的風嘯,在晦暗不明的月影下,他驀然察覺楔形文字狀的門戶像極獅子大得荒誕的口,惶然收緊手心攏緊衣衫、腳步倉皇地亟欲遠離這本應衛護住民的大宅。
「孩子,你究竟在畏懼什麼?」不同於早早離家統帥船隊的兄弟們,母親總面帶憂慮看他,彷彿又一次在他口裡聽見希臘人放浪形骸的作派,復而嘮叨起那些波斯商人最愛散布不實謠言,他們船隊攜來的黃金純度就如言談一般不可輕信。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徬徨。
年紀尚淺的時候,他自然也嚮往遠行歸來的長兄們談及亞歷山卓城時,少年人遊走滿佈黃金、胭脂、羊毛、象牙、彩陶與紡織品的繁華市集的意氣風發;他也想親身走訪羅馬城鎮的高聳城牆、風拂紙莎草的尼羅河沿岸、受瑰麗眾神祝福的愛琴海城邦、王族與市井衣著華麗的波斯、泰爾古城的聖殿與醞釀豐碩琥珀的斯堪的那維亞;他也有雄心壯志欲棲身於黎巴嫩杉造的船隻,像腓尼基的先輩在征服激盪海湧之後的夜半,聽如幼年乳母的搖籃曲般的海潮安然入夢。
來自南方的大巫初曾讚譽他,靈魂似撒赫爾明亮通透,一生注定燦爛盛大、領著黎明降臨塵世,如這一張牛皮換來的盛世;然而數年過去,自幼被父親關愛有加的聰敏么子,年過慘綠卻未曾踏出故土一回,簡直愧於自稱出身迦太基。
父親隨他年歲增長日漸淡薄的偏愛、呼喚他時總會放緩的語調,也如此刻時近清晨的夜空,將星子與彎月覆上一層灰濛濛的陰影,先前的明亮仿若一首半夢半醒聽見的古謠、一旦清醒就忘得精光。
他又想起那個如與鏡子裡的自己相望的夢境。
夢裡的他被父輩們屏棄的希臘哲人語錄、謄錄滿滿莎草紙的愛慾篇章與由蘆葦桿薈萃的亞述泥石板圍繞,彷彿置身亞歷山大大帝的私人學術院,唾手可得的是地中海最好的葡萄酒與多汁的柑橘,座椅書案鑲著來自伊比利與賽普勒斯的上等白銀黃銅、表面以閃動流光的柔軟皮料鋪成,在晨光沿大得驚人的羅馬石柱傾落而下時,閃爍著美得好似奧林帕斯山眾神聚集之地應有的光輝。
他當時不知那僅是個夢,似要破膛而出的喜悅甚至讓他感到疼痛,忍不住像還是孩童時第一回見到軍艦,按下被士官們揶揄嘻笑的羞赧之情,直想伸手觸碰似要破浪的利刃、自弧形船身向前延伸的赤赭船艏那般,莽撞又熱情洋溢地撫摸脆弱斑駁的紙張與泥板,猶似以悖德之情親近塔尼特女神的神像。
超出克己復禮的信仰與忠誠,勢必會迎來神的懲戒。
未待他自欣喜若狂回神,乍然而生的黑暗籠罩了他的五感,抱著滿懷的書冊古籍亦盡數消失,他的喜樂所源像夏季的開羅、轉瞬被伊茲斯女神淚水淹沒殆盡。他在空盪又擁擠得讓人窒息的黑色裡浮沈,初始他以為自己如單薄的水草沿流飄蕩,隨後意會到那些空無在沈默裡、逐步吞噬所剩無幾的知覺,他才恍然發現他實在陷落:他像氾濫期的美索不達米亞溺於不見天日的濁流,讓人無法喘息的湍急水流霸道地催促他前行、下沉,在盲流裡失去方向的意識昏聵,毫不憐惜地擠壓他似白蘆軟弱無力的胸膛與四肢,迫使他縱聲吶喊並泅泳求生,企求本該帶來新生的源流垂憐、莫以他的絕望作為獻祭。
然而,這覺知顯然來得太晚,也或許人在神的意志前本脆弱不堪,這些薄弱的抵抗徒勞無功。早被無邊的虛無侵蝕得動彈不得,發不出聲響的他與終將隱沒於河道的泥石無異,悄無聲息地沉入大河盡頭的汪洋,最終被暗流與深淵吞噬殆盡。
最令他難以忘懷的,是明明在暗黑之中,他的眼珠卻張得極大,好似親眼見證自己的靈魂一片片碎掉、懸浮、沈沒、殞落。
明明他什麼都看不見,卻像真正地死去一回。
——巴力神,我究竟犯下了怎麼樣的罪行?難道我真是柏薩的恥辱?那麼又是什麼,祢希望我看見、又情願我不看見?
從回憶裡緩過神的他渾身大汗,踉蹌之際已行至軍港岸邊,由山丘往海岸襲來的風吹得佈滿薄汗的肌膚後知後覺的畏寒、激起一身激靈;混沌不明的曦光將他一席紫衣上的淺色繡線映得閃閃發亮,彷彿他是落在迦太基岸上的星星。
仰首朝東方天空望去,晨曉的稀薄星光裡唯有一顆熠熠生輝——只消一眼,海洋子民對天象的敏感使他立時明白那是什麼。
他怔怔望著那顆星良久,直到天色徹底亮堂,有水滴落上他因驚懼環於胸前的手臂。
他本以為是雨,見海面平緩才知自己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而待胡亂抹去眼淚定睛遠瞰,他已找不著那顆最是璀璨的晨星,如若喪失一部分魂靈的歐西里斯。
原來黎明方為他最大的黑暗。
FIN.
〖作者的話〗
這是2022年初跟朋友的交換創作。
故事背景以「古文明」為出發點,我就著主題及個人私心以位落突尼西亞的古迦太基(Carthage)為基礎。交換的三個題目是由彼此當時的歌單挑的,阿赤給我的主題「深淵/黎明/靈魂」非常靈性,若無以古文明作為方向,我大概會俗套(?)地往啟蒙時代&浪漫主義時期狂奔,寫神學辯證之類的故事。
文中主角的對應形象是晨星/金星(撒赫爾),即是後來墮成惡魔的大天使路西法,黎明理當美好,卻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