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尾巴漸漸收緊,倫敦已經開始颳起秋天的風。雖然回到台北還是一樣炎熱,但跑了一個星期的加簽和信箱裡湧入的郵件,仍用另一種方式,在這個已經沒有四季可言的暖化時代,告訴我秋的來臨。
拖了一天才慢慢開始處理的行李,裝滿了三個星期穿過的衣服。
然後洗衣機壞掉了。
奇怪的是,我難得的也沒什麼抱怨,就這樣扛了個大水桶,用手搓洗了整整兩籃的衣服。然後再拿去脫水晾乾。白色的褲子上有被馬匹用髒的痕跡,襯衫上有難以抹除的汗漬,還有一些用餐時沾到的醬汁。衣服洗著洗著,居然也漸漸看到一路旅程的經過。
在廣大的世界裡,很難主動地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角。機場裡擠滿了人、觀光景點裡幾乎所有照片都會有其他人的身影,整個威尼斯島上根本沒幾個當地人,狹窄的道路卻被擠得水泄不通;沒有安排妥當的接送、不知為什麼總是比預定時間晚抵達的火車,上萬人擠進一個荒涼地區的小鎮來來去去,曾經萬頭攢動的希臘化古城現已只剩石堆和瓦礫。一切都那麼的陌生又新鮮,不變的是,我只是這些大城小鎮裡,一年接待無數個觀光客裡那麼不起眼的一個。
或許有時候單純用眼睛欣賞,更能體會到旅行的美好。至少許多充滿智慧的人都是這麼說的。但我還是更喜歡當個爛俗的觀光客,我一定要拍到照,而且照片裡一定要有我,即使是用一個不能再醜的角度自己掌鏡,而且無論風刮多大、天色多暗,我一定也要笑。
因為這樣會讓我覺得,我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很多人會問我為什麼要發自拍照(並且暗示拍得很不怎麼樣),也有人問為什麼每張照片都要擺出露出牙齒的笑(這個問題連我家人都會問)。也許,是因為這個世界真的太大了——一天之間在卡帕多奇亞的高原上升空的熱氣球有幾顆?一個小時內駛過威尼斯大運河的貢多拉有幾艘?一分鐘裡穿梭在倫敦地下或地上軌道的列車有幾班?這些龐大的思緒也一再驗證我的渺小,渺小到讓我覺得,我不再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但有時候我會選擇不出現在照片裡。
清晨的威尼斯披著一層薄薄的紗,這隻海上的金色雄獅還沈睡在成千上萬個旅客的夢裡。我帶著耳機穿梭在安靜的水道與巷弄裡,這時候我覺得我好像悄悄的在這座城市枕邊耳語,金碧輝煌的總督宮和聖馬可大教堂吵鬧的美突然變得靜謐,停靠在民宅邊的小船和錯綜的運河及拱橋是經過挑選的背景,亞得里亞海是她的臂彎,聖母聖殿是她的擁懷。如果這座城市有那麼一刻最美,那我願意相信是這一刻——沒有任何人在街道上喧鬧嘻笑的一刻,我柔軟的被這座島擁抱,像是一首傳唱了數百年不輟的民謠,在船夫的撐篙裡、在總督的舞廳裡、在船艦的號角裡,輕輕地流進了我背包拉鍊的縫隙。
我知道這個時候,威尼斯才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回到台北,我馬不停蹄的趕去上課。一切彷彿又都回到原樣,又好像那麼的不一樣。我還是習慣戴著耳機,下公車後走往教室的路上用無聲的嘴型跟著哼唱,我還是習慣眼神看向遠方,就像所有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主角的人一樣。總是有那麼一首歌、那麼一個畫面、那麼一句話、那麼一座城,讓自己覺得好像在生活一部電影——即使生活有時候讓人覺得無力掌控,我依然是主角——因為這就是所有主角都會經歷過的挑戰嘛。也許我走得比較慢,還沒有很多重要的人出現,還沒有很多或心花怒放或撕心裂肺的事件湧現,但那只是因為我還在尋找,還在電影的前半部,就好像停在人來人往、正午的聖馬可廣場。
只需要再一下下,我們都能等到清晨的威尼斯。
因為我就是這個世界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