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格藍西莫就是個心理變態。我在看《單身動物園》和《聖鹿之死》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在他的新作《憐憫的種類》(Kinds of Kindness)中,這種感覺被提升到了新的層次。在這部電影我們可以看到熟悉的尤格藍西莫,但他不再被侷限於完整的故事,而是以寓言的形式來展現他的獵奇想法。在我看來,他最終關切的還是信仰與人性之間的強烈掙扎。
廣角鏡頭、狹長的通道、誇張的運鏡、詭異的配樂、還有隨處可見的EXIT標誌,這無疑是我們熟悉的尤格藍西莫。他的電影風格,就算拍生態紀錄片都會好看,但他偏偏要拍讓人感到不舒服的題材,造成了「獵奇又好看」的衝突感。
這部電影中出現了許多宅邸和醫院的場景,在影像風格上讓人想到《聖鹿之死》。但在內容上,這部電影更接近《可憐的東西》,神的形象、人的自由等概念反覆出現。但和《可憐的東西》不同,《憐憫的種類》描繪的不是人在獲得自由後,重新自我肯定的過程,而是人在離開伊甸園之後,沒有能力自我肯定,反而急切渴望重返伊甸園的扭曲心理。
第一則故事是三則故事中最容易理解的。我直覺的解讀是:雷蒙代表神,而羅柏代表亞伯拉罕。雷蒙要求羅柏按照指示去過生活,而指示的詳細程度堪稱荒謬:從喝什麼飲料到娶什麼妻子,羅柏的一言一行都接受雷蒙的安排。作為報償,他獲得了許多珍稀的收藏品,甚至是一棟豪宅。如果你開始覺得有些心動,不妨也想想羅柏遭遇的最終難題:開車撞向另一個人。另一個人,也受到雷蒙的安排,等著被撞,你不撞的話他還會有點困擾。這時你會怎麼做?
羅柏終於受不了,拒絕服從這項指示,而雷蒙宣告羅柏獲得了自由。在我看來,雷蒙的指示就如同神所安排的命運,既荒謬又難以拒絕;羅柏拒絕服從,是出於人的良知,不論命運的安排如何,他都拒絕殺人。
然而,獲得自由的羅柏後悔萬分,因為他需要被更高的存在所引導。他無法承受自由,無法成為自己生活的主宰者,就如同沙特所言「被判處自由之刑」。於是他苦苦哀求想回到雷蒙身邊,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故事最後出現了反轉:羅柏最終還是開車殺死了那個人,重返神的宅邸,和雷蒙與薇薇安同睡。就此而言,人類最終捨棄了自由,重返信仰的懷抱中。這種信仰超越倫理,有時甚至是反倫理的。在「亞伯拉罕獻祭以撒」的故事中,亞伯拉罕被神要求帶著兒子上山獻祭。哲學家齊克果在《恐懼與顫慄》(Fear and Trembling)描繪了亞伯拉罕的心情,從而探討信仰與倫理的關係。當電影詭譎的音樂響起,尤格藍西莫再度讓我們感受到信仰所帶來的顫慄。
妻子在受困荒島後歸來,丈夫卻懷疑妻子不是本來的人,於是要求妻子切下身上的器官煮給他吃。這個故事本身不複雜,卻相對不容易理解。原因是電影主要是從丈夫的視角出發,而我們並不知道丈夫的猜疑是否為真,而且這些情節乍看和第一個故事沒有關聯。
如果我們切換成妻子的視角,可能會比較容易理解和串聯:離家的妻子歷劫歸來,卻被丈夫懷疑不是本來的人,於是按照丈夫的要求切下身上的器官。很明顯地,妻子是那個想重返伊甸園的人,而且願意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伊甸園未必帶有宗教意涵,它也可以是指任何讓人感到幸福的地方。為了回到這個地方,她願意「掏空自己的內在」,幾乎殺死了自己,足見這種想望的可怕。
重回丈夫的視角,我們可以讀出另一層旨趣:丈夫不斷要求妻子成為他所想像的樣子,而妻子為了融入家庭而不斷自我犧牲。最終,當妻子幾乎死亡,丈夫開門看見原本的妻子,那個他所想像的妻子,才終於獲得了幸福。從這個角度來看,想重返伊甸園的不只是妻子,還有那個以為妻子變了人的丈夫。他想回到伊甸園的渴望加諸在他人身上,逐漸殺死了他人。這個故事也有性別批判的意涵。
第三則故事最難懂,但仍然有清楚的主軸。它有兩條主軸:一是艾蜜莉在邪教的生活,二是艾蜜莉尋找記憶中的某位女孩。這兩者看似沒有關聯,但在艾蜜莉因「受到汙染」而被逐出邪教後,那位女孩成為了回到邪教的關鍵。
伊甸園可以是神的宅邸,也可以是一個家,當然也可以是某個邪教,它讓人感到神聖,感到幸福。艾蜜莉受到前夫的「汙染」,就如同吃下亞當給的蘋果,造成她被逐出伊甸園。她所尋找的女孩,擁有將人死而復生的神力,當然也就暗指著神。找到神的艾蜜莉欣喜若狂,以為自己可以就此回歸邪教,回到伊甸園。結果在路上撞上護欄,神從後座飛到引擎蓋上,一命嗚呼。
被逐出伊甸園的人類,瘋狂尋找著神,願意為此殺死別人或自己,結果找到的神卻被人意外殺死,這是何等的諷刺。於是,《憐憫的種類》看似描寫人如何重返神的懷抱,卻還是回到「上帝已死」的母題。神要不是被人刻意否定,就是被人無意殺死。重返伊甸園的道路遙遠且漫長,其實也未必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