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格藍西莫是很有意思的導演,在我看來他的電影處於藝術與商業之間的平衡,兼顧風格與戲劇張力。大家都知道《聖鹿之死》的典故是在希臘神話中阿加曼農得罪女神的故事,但尤格藍西莫不是單純地重現這個故事,而是藉由這個故事,配合電影的媒介來展現出人際關係裡的某種恐怖,這種恐怖的外表是復仇,內裏是父權與公正的觀念。原來恐怖也能發人省思。
《聖鹿之死》富有戲劇張力,但敘事的節奏是緩慢的,加上各種營造懸疑感的技巧,使得觀眾感到不安。在電影的前半段,故事主軸尚未顯現,這部電影的懸疑風格就已經相當明顯:導演安排許多狹長的場景,諸如醫院的漫長走道、從開著的門望向房間內,呈現出兩旁隨時可能會有人竄出的緊張感。
此外,導演也大量運用變焦鏡頭(Zoom)來拍攝人物表情,也就是那些看起來像是拉近或拉遠的鏡頭。這種鏡頭在快速移動時可以製造出滑稽感,是昆汀塔倫提諾常使用的技巧;反之,在緩慢移動時可以營造出懸疑感,是尤格藍西莫常使用的技巧,在《可憐的東西》中有很多這種運用。
在電影的前半段,醫生及其家人陷入不幸,觀眾還摸不著頭緒的時候,電影已經透過狹長場景和變焦鏡頭展現出強烈的風格,看起來就像是令人不明覺厲的恐怖片。此時的我心想,這部電影就只缺正義了,而這正好是電影後半段的主題。
在電影的中段,我們知道史帝夫在某次進行手術前喝了酒,而那場手術的結果是馬丁的父親死亡。這使得史帝夫的不幸看起來不再無辜,而是有受報應的性質。馬丁的「詛咒」不是出於失去父親的失落,而更像是某種復仇,而這種復仇最後甚至被提升到正義的高度:馬丁認為讓受害者好過的方法不是去撫摸他的傷口,而是讓加害者落入和受害者相同的處境,也就是體會失去家人的痛苦。
電影無意支持或反對這種正義觀,它只是將這種觀點具象地「表現」出來,並讓觀眾感受這種觀點的「恐怖」。恐怖未必代表批判,也可能恰好相反,恐怖來自合理性的衝突:電影先讓我們感受中產家庭落難的不幸,又讓我們感受受害者所試圖伸張的正義,這似乎表示不幸可能是符合正義的,甚至有可能是正義所要求的。觀眾愈支持復仇的觀念,對於這種恐怖的感受就會愈強烈。
復仇只是故事的動機,電影後半段的恐怖更多是來自於親情與家庭的觀念。如同安娜所質問的:犯錯的人是他,為什麼受苦的是我們?馬丁的回應是:這是我所能想到最接近正義的方式。這個回應意味深長。簡單來想,馬丁可能根本不在乎史帝夫家人的感受,只把重點放在讓史帝夫落入和他相同的處境。如果想得比較複雜,也有可能在馬丁的觀念中,最基本的單位不是個人,而是家庭。因此,這不是他和史帝夫之間的恩怨,而是兩個家庭之間的恩怨:你們奪走我一個家人,你們也要用一個家人來賠。
家庭的觀念在此變得恐怖,因為它解消了個人,使個人從屬於創造他的團體中,而且這種團體往往是父權的。在馬丁的詛咒中,是由身為父親的史帝夫決定要殺誰。後來金也對父親說:是你帶給我們生命,你也有權奪走它。這是父對子的父權,也是神對人的父權。人的生命在此如同草芥,隨時可以被奪走。史帝夫深愛家人,但也多次對家人頤指氣使,使得他在故事中的父權形象更為強烈,強化了電影所隱含的父權批判。
故事最後,史帝夫用蒙眼原地轉圈的方式隨機決定要殺誰。這個場景滑稽中帶著恐怖,因為它讓沒來由的運氣決定人的生死。這樣的方式看似很公正,其實一點也不公正,因為拿著槍的父親無論如何都不會是被犧牲的那個人。在這個場景之前,安娜還說:最理性的方式是犧牲孩子,因為我們還可以再生。這是從家庭的觀念出發,也是從團體的觀念出發:只要創造者還在,團體就能生生不息,所以在團體中父親的角色總是不能被犧牲的。合理性的衝突再次被製造出來。
相較於《鬼店》的傑克拿著斧頭瘋狂追殺妻兒,《聖鹿之死》的史帝夫拿著獵槍冷靜地決定應該殺誰,反而更令人不寒而慄。故事劇情似乎沒有留給史帝夫不殺的選項,所以這個批判對他來說或許並不公允。但我們也可以想成電影試圖透過這種方式來形塑出理性公正、充滿煩惱、而且理直氣壯的加害者形象。如同電影無意對於正義觀做出評判,或許電影對於這種男性形象也無意評判,它做的只是呈現出某種真實,光是如此就已彌足珍貴。
在小兒子被獻祭後,家庭恢復正常運作,但金和馬丁還在用眼神進行情慾互動。我的解讀是:家庭和父權雖然恐怖,但深受其害的人仍然會前仆後繼投入其中。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