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疊韻》和《黑暗之光》

更新於 2024/09/17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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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到八月之間,因為參加了兩場北藝中心為瑪蒂德·莫尼葉舞作《黑暗之光》(Black Lights)舉辦的對談,而讀起《疊韻:讓邊界消失,一場舞蹈家和哲學家的思辯之旅》,書中紀錄了法國編舞家同時也是法國國家舞蹈中心藝術總監瑪蒂德·莫尼葉(Mathilde Monnier)和哲學家尙-路克·南希(Jean-Luc Nancy)一系列由舞蹈所引發的對話。原本只是好奇這兩個我同時喜歡的領域會碰撞出什麼火花,結果看到許多觸動的段落。

我覺得其中有一些文字,把我對跳舞這件事的感覺,以及看舞蹈表演時所經驗到的那種很難形容的感受,都具象化了,讀到的瞬間有一種「原來我不是在胡思亂想呀」的激動,覺得自己的經驗被指認了出來,而想把它們記下來:


莫尼葉:尙-路克,回想我們過去的對談,我想起你在我們的談話結束時說的那句話:「身體是意義逃逸的所在。」...…舞蹈的藝術,是在身體裡捕捉運動的流逝, 同時(在同一個時間點上)賦予它意義,為那些不斷流失、不斷逃脫意義的東西賦予意義。......我在產生運動的同時失去了運動。這也說明了一再重做、重頭再來、重新發現的必要性,而且必須了解,不是去找回同樣的東西,而是去找回持續尋找的動力。排練總是包含了興奮和沮喪。我們想要找回最初的感覺,但感覺回不來了,所以我們只能哀悼它的死亡,然後創造一個新的感覺。也就是說,必須另闢蹊徑,找到通往記憶的路徑,同時又不被「熟悉的、已知的、似曾相識的」東西所淹沒。──p22-23

最開始我是被「身體是意義逃逸的所在」這個句子所吸引,跳舞的時候其實很少會想意義這件事,也許老師編的動作是有他的意義的,但實際跳的時候比較像是在感覺一系列動作帶來的身體感,和自己的能力範圍。有時候視覺上明明很清晰的一組動作,要去執行的時候卻辦不到或總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勁,不同的同學跳同一組舞感覺也不同,這種因人而異的差異性,讓我覺得跳舞這件事很豐富,不是一個固定的東西。

後來再次閱讀這段時,我喜歡「不是去找回同樣的東西,而是去找回持續尋找的動力」這個句子。因為我是一個興趣很常變來變去的人,我覺得好像沒有什麼喜愛會持久不變,至少強度可能會變化,所以改變本是正常的,除非能夠找到持續下去的動力。


莫尼葉:一旦一名舞者對於他和地面的關係有所了解,而且曉得如何運用這份了解來工作,他差不多就了解什麼是舞蹈了。重點是能在經驗中體會(而不只是在知識上理解):用他的雙腳去經驗腳下的土地,用他的全身去擁抱這種經驗,對於運動方式的學習和體悟,這是一條必經的途徑。──p29

我喜歡與地板接觸的舞種,是地心引力讓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之間產生許多樂趣。當代舞其實很多是地板動作,要享受一瞬間從一個方位到另一個方位的樂趣,很多時候都是在探索身體和地板的關係。


南希:如果我循著這條思路,回到舞蹈本身的問題上,我傾向認爲舞蹈這種藝術的特質, 便是在所有媒介(médium)都被撤銷的狀況下產生意義,並依據這種方式,盡可能地消除媒介在形成意義上所發揮的效果。的確,媒介,就像這個名詞所指出的,引發一種中介化的過程,求助於另外一個範疇。塗料(的色粉或色料)、鉛筆、樂器(即使古老如人聲)、石塊、攝影或電影仰賴光線所捕捉到的事件等,似乎都在提供我們某種手段(moyen),以便達到目的,亦即涵義(或是表達、呈現的方式,隨你怎麼稱呼它)的明朗化。可是,當這個手段就是藝術家自己的身體時(暫時不管編舞家和舞者的差別,事實上也常常沒什麼差別),突然之間,我們所設想的就會是另一種形成的過程。手段和目的互相逼近,甚而互相重疊。──p38
這正是爲什麼舞蹈不只是——甚至根本不是——一種演給觀眾看的藝術:觀眾的視線被轉換成他自己身體內在的肢體動作、難以察覺的肌肉緊張、正在醞釀的蠢蠢欲動。......我把它當成一個問題來考考妳——我可以說,舞者是很「自我指涉」(autoréférencié)的一種藝術家。我不是說他(她)是自戀、自溺或自我中心的,而是說舞者處於一種和自身的直接(immédiat)關係:非-間接(im-médiat),沒有任何產生中介化過程的媒介,但也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內在同一性(就像水中的水),而是把自己當作自己的媒介。......於是,一個決定性的問題或主題出現了:一個和自我保持密切聯繫的人,如何同時全然地對外界保持開放,因為這個人所維繫的並非一種現成的「自我」。他質疑這個「自我」,精確地說,一種從來就不是現成的「自我感受」(ipséité).......──p39

這段文字讓我想起我第一次動念想學跳舞的那一刻,很巧正是在這次北藝對談者林人中老師帶的一個工作坊,當時他要我們走路。僅僅只是往前走的短短幾分鐘當中,我突然覺得這個空間裡面有一些人用一種和我很不一樣的方式在運作,那並不是速度或動作上的差異,而是該說是投入程度嗎?雖然這樣說很怪異,但他們讓我突然覺得,我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走路這件事。當下我覺得,會產生這種差異的根本,好像是經由某種對身體的工作所獲得的,於是就突然很想學舞。


(不太確定以下這段是誰說的,也許是瑪蒂德·莫尼葉):......舞蹈是一種自覺的、具有結構的出神。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出神不再是被動的,不是純粹受到情緒的驅使。而在出神的體驗裡被賦予結構的,是當舞者被舞蹈附身、因舞蹈而顫抖時,仍然對這個激情或情緒渲染(pathos)的時刻,保持開放的可能性。值得注意的是,舞蹈必須讓舞者(和參與其中的觀眾)被附身,但不是透過歇斯底里、亢奮和藥物。舞蹈是一種有系統的方法,讓人不仰賴幻覺,進入出神的狀態。 
如果我一直不談神、精神或是神經,那是因為我覺得,真正讓我們被附身的是舞蹈:一開始是我在擺動我的身體,但接下來是舞蹈反過來占據我、穿越我。
人們常說,身體同時是舞蹈的素材、媒介和對象,又說這種特質決定了舞蹈之於其他藝術的獨特性。這等於什麼也沒說。舞蹈的對象,其實是身體的穿越,是身體的出神狀態。是什麼穿越了身體?也許什麼都不是,也許是能量,或是某種神聖的恩寵——不論是何者,總之是一種無形體的東西穿越了身體,從目的性和功能性的身體裡,把身體贖了回來。身體變成了某種不具形體的意義,但是我們無從感知這種意義,除非它穿越了我們的身體。與其說這就是穿越所具有的意義,不如說這是意義正在被穿越。甚至, 你也可以說,是穿越意義的意義,是意義的出神狀態。意義總是在「逃」(L'«échappée» du sens),或說是有意義的「在逃」(l'échappée de sens),這就是出神狀態。而舞蹈,就像我們習慣說的,是在出神之中「挺住」(tenir le corps),讓我們被附身,但是僅在某個限度之內,在狂喜的邊緣。──p79-80

我對這段文字的理解,是以小時候練琴的感受為基礎。有時候,在一些狀態比較特別的時刻,會覺得跟自己所彈的音樂合在一起了,好像自然地就知道這邊應該放慢、那裏應該加重音量,但卻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讓我和我的手指知道;也許我只是在那個狀態裡,然後它就發生了。有一次事後有人跟我說,覺得某個瞬間彷彿看到月光灑在湖面。我很驚訝,而且說不出來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確定我有辦法複製那次彈奏的過程。我自己的猜想,這個經驗跟文章中所陳述的事物有某種相似性,因為這一段的後面他也舉了樂手的例子,他說:

恍惚是從「在我之內」過渡到「在我之上」的狀態,是在這條過渡的通道上撼動我,讓我依然是「我」,但同時也是無形體的身體,彈到「我」之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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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封照片有點失真是因為,借來的書佈滿污痕,拍完照忍不住想加工讓它看起來乾淨一些。而且這本書已經絕版買不到了,好在出版社當年有捐給北市圖,否則我可能也讀不到。覺得十分感謝)



記在看書之後


八月底我去看了瑪蒂德·莫尼葉的舞作《黑暗之光》,這個作品跟前面提的書並沒有關聯,是她比較近期的作品,原始發想來自法國文集《H24》(它有影集,由德法公共電視台ARTE製播),莫尼葉擷取了其中9篇獨白來完成這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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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演出空間和坐位的關係,一剛開始我覺得這齣舞的風格很不像我以往在戲劇院看到的國外舞作,有一種小巧、閒聊般的敘事感。我很喜歡穿插在舞者中央像火山一樣會冒煙的石頭,它們與舞者不時蹬腿的聲音就像是某種憤怒或不滿的化身。

整個演出過程由編舞家開始(左二),舞者輪番上陣訴說不同女性遇到的騷擾事件並搭配獨舞或群舞,形式讓我想起歌舞片《芝加哥》的片段。雖然舞者都是異國的面孔,說的內容卻是些如此熟悉和討厭的經驗:被奇怪的路人盯著吹口哨、被用讚美外貌轉移重要話題、被覺得應該要穿高跟鞋才賞心悅目等等。

隨著情緒逐漸堆疊,整齣舞的後段整個沸騰起來,讓許多前排觀眾也擺動雙手跳起來。我沒有跟著一起跳,但很沉浸在那個情緒當中,當她們說,長得不漂亮不代表所受的傷害就不存在時,緊接而來那段使盡全力的群舞與節奏,如同渴求這份不平之聲能被好好正視的吶喊,讓我突然就流下淚來。

想起好像是在某段推廣文案或表演前的對談紀錄當中曾看到,莫尼葉說這齣舞呈現的不是me too後期的狀態,而是比較前期(也許可以說是還在萌芽?)的階段。就看舞的感受來說,我覺得我有接收到這一點──整個表演成功地把那份女性共同經驗中隱隱存在卻無法宣洩的被動不滿,轉化為一種互相支持且主動要求正視的能量,傳達到了我的心中,以至於我有一種與她們同在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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