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可以這樣讀
撼動人心的「求賢之歌」
漢代古樂府原本就有〈短歌行〉,屬於〈相和歌˙平調曲〉,依據樂曲的長短,又有「長歌」、「短歌」之別。曹操共有兩首〈短歌行〉,其中一首為雜言體,本詩則為四言體。在結構上每四句自成樂章,並更換韻腳,八句為一段落,全詩共四段,結構非常清楚。
漢代古樂府原本就有飲食關於這詩的背景,在蘇軾〈前赤壁賦〉、羅貫中《三國演義》都曾有「虛擬的描述」:這些描述也許不適合當史料看,卻可藉此想像曹操的心境。他應該想像不到會在赤壁一戰敗給蜀漢、孫吳聯軍。赤壁戰後,三國鼎立,「天下一統」的理想,已非曹操所能實現了。
雖然曹操作〈短歌行〉才五十四歲,但因當時的人大半早死,使他有一種時不我與的促迫感。他是個才智之士,亟欲一統天下,然而時光易逝,歲月無多,使他興起一切理想都可能落空的恐懼。
在短促的一生當中,有酒有歌的歡聚場合應該不會少,但為什麼曹操面對酒筵,還是道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焦慮?或許《左傳》:「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兩句話可以貼切回應。人生在世有如朝露,天下一統的宏願,卻像黃河一般源遠流長:期待黃河之澄清,要等到幾時?無法逆料,這是詩人起筆就發出嗟嘆的原因。
曹操想到自己的年日已經無多,天下一統的宏願卻仍未實現,這種拉扯的張力,使他不由得悲愴起來。然則,要怎麼排遣呢?只有喝酒解憂了。這是「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所透露出來的心曲。他應該會想:如果馬上羅致到全天下的英才為己所用,將是何等的美事!
以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取用《詩經˙鄭風˙子衿》,其中「青青子衿」原指青年學子,在此卻借喻天下英才。「悠悠我心」也是直接徵引《詩經》原句,「但為君故,沉吟至今。」述說出自己長久沉吟懷想的正是求賢這樁大事!而且直到今天,這個夙願仍然殷切。
接著「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直接抄錄描述君臣宴饗的《詩經˙小雅˙鹿鳴》前四句。意思非常明顯:一旦天下英才願意來歸,我肯定會以嘉賓接待,共享「君臣之樂」。正是這樣的期盼和召喚下,曹操隱然已經定下君臣的名分。
接著「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是把思念的賢才比擬為皎潔的明月,何時可以掇取這輪明月呢?每思及此,就為之焦慮不已。他甚至感性的說:「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這是對天下英才再次召喚!他提及過去彼此也許有過美好的互動,他呼籲這些英豪賢士,尤其是曾有過交往的,要記憶這段互動,趕緊從各地來歸。彼此離散已久,若能重逢,重敘舊恩,該是何等美好的事。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所表述的是想像的情況。現實的天下有如暗夜,天下英才正似「繞樹三匝」的烏鵲,入夜仍找不到棲息的良樹。曹操暗示:我這裡就是最佳的棲息處!「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我曹操正是你們最好的歸宿。
結語點出曹操自知地位如山之高,如水之深,然而「山不厭高,水不厭深」,他最大的心願是擁有「周公吐哺」的聲望與位分,可以號令天下,使「天下歸心」。至此,曹操已不掩蓋「明主自喻」的姿態 ; 那種殷切表露求賢若渴的熱情,最是撼動人心。鍾嶸《詩品》論及曹操曾說:「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這是中國文學史上對曹詩風格確切的評論。
〈短歌行〉內心世界的蠡測
這首詩的題目雖然在曹操之前就已存在,詩歌形式也是傳統四言詩。但是詳觀本詩,最鮮明的現象是:引用到《詩經》的地方而且都是直抄《詩經》原句,「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有力表露曹操內心的懇切,凡是讀到這首詩的英才賢士,都自然會以為自己就是他沉吟思想的對象。
曹操作〈短歌行〉究竟處在怎樣一種心思意念中?如果從「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都蕩漾著難以言喻的心曲。曹操可不是小小的樹,在當時應該是一棵參天大樹。「烏鵲們」或有「無枝可依」的驚懼,看到這棵大樹,當然視為棲息的首選。在這種情況下,曹操究竟要順服漢獻帝?還是自立門戶呢?僅僅從他曾對劉備說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不難推測曹操想過這個問題。然而周公、召公輔佐周平王的典型既已在前,周公終其一生,也並未取代平王。「天下歸心」又是曹操最大的願望,或許礙於清議,不能不追循周公的典型。
肆、再作點補充
在此還有兩點可以補充。首先,〈短歌行〉究竟是一篇怎樣的樂府詩?這種詩篇對後代詩人產生怎樣的觸發?具備怎樣的美學意義?
如果從樂府詩的發展來看,樂府本來是一個官署,起源於秦朝。漢惠帝始設樂府令,漢武帝擴大為樂府署,掌管雅俗樂,以李延年為協律督尉採集民間俗樂。每一首古樂府都有原始本意。後來加入貴族文人所作樂歌,域外傳入的樂曲、加上軍樂與民歌合流,士大夫仿傚樂府所作的詩,於是,便有民間無名氏的樂府和文人擬樂府的區別。
傳統樂府詩都是可以合樂演唱的,雖然其中有些音樂逐漸失傳,在曹操的時代仍以和樂為正宗。大凡詩人模仿樂府舊題所作的詩篇,都應隸屬於「擬樂府」,擬樂府是後世詩人創作樂府詩的風尚。曹操的〈短歌行〉應屬於四言的擬樂府。
根據南宋郭茂倩《樂府詩集》的紀錄,〈短歌行〉直到晉代還能演奏。但是〈短歌行〉已經引導後人脫離「必須合樂」的規範。這對後代詩人有很大啟發,比如唐人李白的〈行路難〉、〈遠別離〉、〈蜀道難〉、〈將進酒〉也是舊題新作,就不一定合樂,而且內涵題旨也大大改變。
再從審美的角度,我們看到〈短歌行〉以四言的形式敘寫兼行、或寓情於景,或寓理於情。曹操內心的「政治圖謀」都已鎔入深沉的詩情之中,心意坦白卻不過於顯豁。四言特有的短促音調,使全詩讀來別鏗鏘響亮。總體而言曹操〈短歌行〉已從《詩經》整飭典雅的四言詩,轉變為生動活潑,題材闊大的四言詩,這是一個審美的創變與很大的躍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