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夢想過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嗎?更年輕,更迷人,更完美?」
(Have you ever dreamt of a better version of yourself? Younger, more beautiful, more perfect.)
這麼一則廣告標語,吸引了女明星伊莉莎白(Elizabeth)的眼光,作為奧斯卡得主,如今的她是一檔電視臺黃金運動節目的主持人。伊莉莎白曾經風華絕代,人氣卻隨著年齡增長而消逝。現實從不留情,流行產業更是如此。在她五十歲生日那天,獲得的大禮竟是被電視臺主管哈維(Harvey)以年齡太老為由解雇。儘管她依然保持不符年歲的完美身材,老去仿若無從辯白的死罪,無時不提醒著她:舊了,老了,不再被愛了,世界已然將你拋下。
此時,她遇見這則神秘廣告,只要注射一劑血清便能脫胎換骨,當母體沉睡時,年輕版本的自己能重活一遍擁有完美外表的生活。廣告給予的想望太迷人,使人難以注意寫在底下的警語──每七天須與母體交換一次,切記遵從規則。就這樣,火辣女孩蘇(Sue)亮麗登場。她從伊莉莎白裂開的身體中誕生,更接手伊莉莎白的節目。擁有完美外表的她,讓那些曾鄙視伊莉莎白的人無不拜倒石榴裙下,殊不知、漸漸地,就連蘇自己也成為鄙視伊莉莎白的一份子。
「女性主義」、「身體恐怖」、「奇幻驚悚」……《懼裂》(The Substance)這部電影能被貼上許許多多標籤。有人稱頌它是反父權傑作,有人怒斥這是部厭女剝削電影,它挑戰觀眾底線,放大社會對於女性(尤其老年女性)不友善的諷刺,運用怪誕大膽,甚或可說挑釁狂野的方式,激起觀眾兩極討論。
過去大部分身體恐怖電影多由男性導演執導,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便是該類型代表,近年則出現愈來愈多女性導演在此類型被看見,如獲得坎城金棕櫚獎的《鈦》(Titane)導演茱莉亞迪克諾(Julia Ducournau)或《血愛成河》(Love Lies Bleeding)導演蘿絲格拉斯(Rose Glass)等。同樣由女性導演柯洛里法吉特(Coralie Fargeat)執導的《懼裂》亦然,她在片中有意塑造性化女性的「男性凝視」(Male Gaze),諸如種種從胯下拍攝的鏡頭,對準帶有性意味的女性身體部位。鏡頭色慾薰心,意圖讓人想入非非,角度更帶著侵略眼光,性別權勢符號充斥全片,以剝削反剝削,以男凝反男凝,開場與結尾呼應,批判意味不言而喻。
除了性別符碼,本片更是一次精彩奇異的視覺筵席。它善用近景鏡頭,多次出現男性製作人的品頭論足,猶如具象化外界如審判的眼光,從而聚焦角色本身的恐懼不安。隨著愈來愈狹窄的景框,反映角色漸被逼至角落的困境,輔以詭譎鋒利的電子樂音,鼓點共振焦慮,將人帶進電影創造的奇觀世界。
另一方面,柯洛里法吉特也展現作為女性導演的細膩觀點。片中有場戲,當中年的伊莉莎白提起勇氣踏出門外認識新朋友,卻在赴約前看見自己年輕版本的海報。透過玻璃,窗戶那端是火辣年輕完美的蘇,反光中瞥見的,是老去的,無法避開的,怎麼看都不滿意的伊莉莎白自己。於是她一再回頭補妝、換裝──粉底再搽白一階,口紅塗粉一些,衣服多遮一點,只為離「年輕」更靠近,孰料最後換來一張下手過重的臉,才意識到一切僅是徒勞。她為自己樹立的敵人是「時間」,是無法回去的青春,而這終究是場不可能打贏的仗。
於是,當我們再回到開頭那句廣告標語,會猛然發覺它真正想問的是──為了成為那個更好的自己,你願意付出多少代價?
比起恐怖片,《懼裂》對我來說更像是一部悲傷的電影,異色癲狂的外顯表面也許衝擊或用力過猛(特別是瘋狂的第三幕),但電影底層的悲涼才是本質。年輕版的蘇為了維持存活更久,不惜抽取舊版伊莉莎白的生命能量──一人延長美麗青春,另一人老化速度加劇,形成兩者對立與競爭,彷彿隱喻我們必須放棄一部分的自我,才能換得一個新的模樣。而當我們一味追求「更好的自己」,原來的自我也將在過程中消耗殆盡──拿走什麼,之後終將連本帶利還回去。那麼這樣的「更好」,究竟是真實的嗎?
活在容貌焦慮的社會,我們都曾覺得自己外貌不夠完美,資本主義規則又加深此迷思,只是追求更美的旅程,可能是一條自毀之路,如電影中的伊莉莎白。最初僅想短暫體驗年輕時備受寵愛的快感,於是簽下浮士德契約,最後終被反噬。直到清醒時際,鏡中人已成連自己都認不得的怪物,房裡偌大海報此時才提醒著她,其實原本自然的樣子就已足夠美好,但一切都回不去了。
在眾多電影類型中,對老年女性的描繪有一特別分類,稱之為「hagsploitation」,是「hag」(老太婆貶義詞)加上「exploitation」(剝削)後綴詞的合成。此類作品通常將中老年女性塑造為瘋狂神經質的性格,最出名的莫過於比利懷德(Billy Wilder)1950 年執導的經典作品《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該片由葛蘿莉亞史璜生(Gloria Swanson)飾演默片時代落魄巨星,沉緬於不復存在的往日榮光;或是 1962 年《姊妹情仇》(What Ever Happened to Baby Jane?)裡詮釋過氣童星「Baby Jane」的貝蒂戴維斯(Bette Davis),因看不慣搶鋒頭的姊姊而折磨彼此。葛蘿莉亞史璜生與貝蒂戴維斯兩位影星,在電影中飾演的角色都與現實經歷隱然互文,同樣的互文性也出現在《懼裂》的女主角黛咪摩爾(Demi Moore)身上。
以《第六感生死戀》(Ghost)紅遍九〇年代的黛咪摩爾,長期與性感形象掛鉤,更曾是好萊塢片酬最高的女演員之一。然而近幾年來,媒體上時常出現對她外貌的批評言論,「整容、走鐘、崩壞」等關鍵字出現在關於她的一篇篇文章裡,確實鏡射伊莉莎白一角。她在片中無所畏懼的演出,絕對是身為演員強大的勇氣與意念支撐,也貢獻她演員生涯中的另部代表作。
《懼裂》在 2024 年坎城影展放映時引發爭議,最後獲頒劇本獎,這是一部必將引發部分觀眾不快、甚至感到冒犯的作品,但這場伊莉莎白與蘇之間的對立戰爭,其實道盡電影想傳達的訊息。無論是害怕年華老去的伊莉莎白,抑或自滿於青春的蘇,都忘了她們終究是同一人。這場戰爭必定沒有贏家,那麼打一場注定輸的戰鬥又有何意義?
接受不再緊實,鬆了,老了,又何妨?至少還是自己,是真實──這就已經是最重要,且足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