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年紀讀能夠產生不同領會,一字一句都能拿來反覆嚼個上百下⋯⋯我首次閱讀三島的長篇小說,便是1964年出版發行,1995年再版的《肉體學校》。
「她以前未曾遇到如此可怕的人生真相,接受愛情的人從自我褻瀆中,得到永無止境的狂喜;而給予愛情的人不惜墜入地獄,也絕不放棄拚死追尋。」
當時處在一個剛成年沒多久的年紀(22歲),想要來點黑暗又時髦的大人系戀愛故事,正好看到《肉體學校》書腰上的文案⋯⋯愛獵豔的貴婦、年輕貌美的男妓,相差十八歲的姐弟戀?明明這些賣點放到現代都已經不足為奇,但這本看似「劇情通俗的戀愛小說」,卻精彩到最後一頁都令人拍案叫絕,捨不得闔上。那精彩⋯⋯是關係中隱形的角力,以及一次次真實上演的內心劇場,立體到足以令人身在其境。讓人一度以為自己就是女主角妙子,與酒保千吉談了一場「精神折磨式戀愛」。
與現代已經距離 60 年的《肉體學校》,至今仍是一本細膩刻畫關係的戀愛教科書。我想,此書神奇的魅力就在於——無論是哪個世代,只要是身在感情裡的人們,皆會擁有同樣的煩惱,陷入同樣的癡迷。上回分享的《愛的饑渴》與《肉體學校》同樣是在描述愛慾情狂,不過兩者間有著十分有趣的差異——前者是「渴望卻得不到」,後者是「得到卻仍渴望」。無論是男或女,人在情感中所流露出的種種矛盾與不堪,皆被刻畫得淋漓盡致。
(以下會提到大量劇情,請斟酌閱讀)
失眠,是戀愛中的少男少女才有的事。明明已經不是那個年紀了,卻還是睡睡醒醒,輾轉難眠,眼睛閉起就開始幻想一切你我的場景⋯⋯對你的渴望日漸強烈,好像一生都無法滿足。
39歲,從事精品服裝設計的淺野妙子,在上流社會打滾多年,人際、事業皆如魚得水,對於「穩定的感情關係」毫無興趣可言,只喜歡在週五夜間與姐妹們到酒吧「獵豔」。直到遇見了21歲,年輕又貌美的男妓千吉,燃起了從未有過的慾望之火。而那火,不單單只是「我想要他」而已,而是想將這個人佔為己有。
在這裡,妙子已經將千吉視為「對手」。「我要拿下他」這股決心,讓她將所有曾經使用過的武器與絕招全盤端出,以為這次能一如既往地輕鬆獲勝,卻發現這個美少年意外地難對付——就像昂貴的毒品,需要花大筆金錢才能取得,獨一無二卻又叫人上癮,令妙子束手無策。
「我為什麼這麼傻!這麼傻啊!」可是,這樣的想法並未變成一種反省,反而變成甜蜜的自我肯定。現在的她若能和千吉接吻,即使丟棄一切財產也在所不惜。
「愛情使人變笨」這句話並不假⋯⋯一個傲視群倫的事業女強人,在愛人面前瞬間變得笨拙不已。她試著要以大人的姿態去「教育」年紀輕輕的千吉,沒想到卻被愛情反咬一大口。而在這個「昂貴毒品」面前,那些原本持有的高姿態全都不知失散到哪去了。
陷入愛情的人總會誇張地變傻,明明是簡單的東西卻突然看不懂,熟悉的路卻突然走錯,本身是一躺即睡的人,卻睜著眼直到天亮——即便亮起了這樣的危險信號,不但難以讓人清醒,反而更催化了迷戀的速度。前段故事細細描述了迷戀的威力有多麼強大,幾乎能夠讓「愛人方」犧牲一切。就因為滿腦子都是「那個人」,生活的一切都變得既倉促又糊塗,同時卻又充滿希望與力量。
不斷尋找能夠讓自己感到快樂的事物,是人類的本性。其實我們離成癮並不遙遠⋯⋯戀上一個人便有可能發生。陷入迷戀就有如吸食毒品一般,彷彿時刻身在仙境,卻又帶有失去的恐懼,想割捨卻難以戒斷,因此內心不停上演一齣齣理性與感性的拉鋸戰。
外表先過關,後面才有得談,世上並不存在「客觀的一見鍾情」。妙子什麼都有,最欠缺的東西無非就是「視覺與感官的歡愉」。她沒有要花時間慢慢認識與了解,只想追求一時的快感體驗。因此,相差十八歲的兩人,是完全以「肉體吸引」為基礎而展開的一段親密關係。
把心拋開,純粹用身體相愛。唯有在純粹肉體與肉體的結合時,才會進入一個毫無擔憂、天人合一的境界。
書名《肉體學校》四個字狂妄又大膽,起先會讓人誤以為這是一本情色小說。但三島的寫作風格一如既往,是不失精準的內斂,尤其描繪彼此吸引的兩人世界更是一流。
「她感受到在這片黑暗的四周什麼都沒有,沒有社會、沒有猜謎、沒有監視者們的視線、沒有虛榮,宛如在竹筏上漂流的海上難民,全世界都遺棄了他們,兩人只剩下彼此相愛。」
「妙子亦痛切地感受到兩人在今夜達到某種極致,前往一個沒有出口的世界遊蕩了。」
不如莎莉·魯尼(Sally Rooney)對於「性」的描述那樣露骨(動作、台詞都生動描繪),三島的文字本身具詩意,也十分擅長以「心境變化」來形容那樣的感官體驗——以上這兩段,皆是妙子與千吉纏綿時,令人回味無窮的譬喻。
兩人對彼此最大的吸引力,便是「征服欲」⋯⋯他們個性與肉體上的美,存在著某種他人看不見的斷裂。(這裡是指所謂的「反轉魅力」,「高傲的自尊」與「情慾」的極度反差。)而他們對於那個唯有「自己」看得見與深深感受到的斷裂,瘋狂且沉醉於其中。
被愛能任性,愛人是認命⋯⋯如果真要玩一套危險的感情遊戲。
妙子與千吉各取所需,做了一場形式上的交易。妙子懇求千吉辭去男妓的身份,只和她在一起,而她會供應千吉所有生活上的經濟需求。表面上這段關係是由有權勢且年長的妙子主導,但千吉那「被愛」的優勢早就勝過了一切。
「她以前未曾遇到如此可怕的人生真相,接受愛情的人從自我褻瀆中,得到永無止境的狂喜;而給予愛情的人不惜墜入地獄,也絕不放棄拚死追尋。」
在這裡,三島用「可怕的人生真相」來形容愛與被愛之間的殘酷:愛人的一方是輸家,被愛的一方才是贏家。這就讓我想起,每每在和朋友或家人討論感情課題時,常常聽到這樣一句話:「誰先道歉誰就輸了。」但在關係裡,沒有誰先道歉誰就輸的道理,「是否願意放低身段」是一段關係繼續下去的關鍵。試想為了「面子」而賠上感情,是多麼遺憾的一件事。
妙子明明準備好了要擺出一張冷淡、裝傻的面孔來面對他了⋯⋯
「你昨晚睡在哪裡?」當這句「笨女人」才會問的話,宛如一件小奇蹟射出光芒般,從這張具有威嚴的嘴裡迸出來的剎那,妙子已經疲憊得連訝異的力氣都沒有了。
扮演「愛人方」的妙子,對於已經失控的情況,無法再裝模作樣。
「妳這個笨蛋……誰要妳逞強,到頭來還是哭了吧?這就是愛面子的下場。」
就是為了看你哭,所以才這麼做的。終於弄哭妙子的千吉,也以為此時此刻的自己,就是手拿百萬支票的感情大贏家,因此洋洋得意。最後獲得妙子一記響亮的巴掌,以及一個來不及回應的吻。而那吻的意義,擺明意味著「就算知道你是個混蛋,我還是原諒你,因為我要你。」這場關係裡的決鬥,兩人皆認為自己才是優勝者。但真正完好的關係裡並不存在著較勁,而是兩人一起並肩作戰。
他愛我、他不愛我、他愛我、他不愛我⋯⋯癡迷帶有一定程度的侵略性,它主宰了一個人的生活起居、人際關係,還能帶來大喜大悲的情緒過山車。
「嫉妒當真有盲點吧。眼前隨時可看見的巨大蝴蝶,卻無法成為思考的目標,遠遠樹下的小飛蛾,卻使人懷疑。」
嫉妒、過份猜忌、分析、渴望控制、過度幻想⋯⋯在迷戀狀態下的人,與毒品上癮者沒有分別,他們幾乎持有相同的感受:「若這個令我感到快樂無比的東西不在我手中,就會感到焦躁與不安至極。」(在《霍爾的移動城堡》裡,荒野女巫緊握著霍爾的心臟不肯放手,就有如拿到愛人的遙控器般洋洋得意。)妙子在與千吉同居後,患得患失的心理越發強烈,她開始對於這份得來不易的「幸福」感到狂喜又恐懼。
如果當時有手機,妙子必定是每分每秒檢查著有沒有來自千吉的訊息,或是上演一齣齣奪命連環Call。但在沒有手機的時代,妙子只能耐著性子,在家苦苦等候時常飄忽不定、無消無息的愛人。
妙子癱坐在地毯上。(分手吧!分手吧!分手吧!)這句話也在她心裡反覆說了一百遍,而她也明白那只不過是無力的咒語。
人往往最受不了自己的地方,就是「明知故犯」。明知飛蛾撲火終將迎向毀滅,卻還是難以自持。明知不該碰,卻還是會為了這「短暫但巨大的快樂」而伸手去碰。矛盾又難耐地試探⋯⋯總是因為心裡有那麼一絲期待,期待著結果會與自己預想的有所不同。
當一個人有了伴侶,就像身價突然高漲一般變得神采奕奕,無論做什麼都顯得自信從容、閃閃發亮。為何這股效應始終存在?難道只是單靠著愛情的神奇魔力嗎?
「即使同樣是一個人度過的夜晚,在談戀愛以後,連孤獨都是一種享受。這可以說是她冷淡的一面。擁有男友的時候,孤獨帶給她的喜悅與樂趣並不是在心裡思念著情人,而是她享受著富裕、美麗又有男伴的滿足感,那是一種極為抽象而澄明的快樂。」
「如果沒有了愛情,孤獨就成了可怕的寂寞,單身一人的價值也隨之驟升驟降,有時意氣風發,有時覺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也就是孤獨成了一場戰爭。」
讀到這裡,我終於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伴侶的存在彷彿是一張保證書,能夠證明自己足以被他人肯定。再白話一點,就是證明「你是有人要的」。因此⋯⋯就我的觀察,正在戀愛中的人們,往往對自己更加有自信。(雖然這多少也是視伴侶而定。)
「失戀的男人喝的不是酒,是藥。為了讓自己遺忘,明知難喝也得灌下肚。可是失戀的女人喝的真是酒,她們把希望寄託在酒上。我實在不忍心看人那樣喝酒。」
為何三島比女人還要懂女人?他在《我青春漫遊的時代:三島由紀夫青春記事短篇集》曾提過自己雖然愛女人,但同時也會被「年輕的男性」所吸引(裡面簡短描述他曾暗戀一個學弟的過程。)。雙性戀、同性戀這些詞彙難以精準定位三島的性取向,我想也許這樣形容會更加貼切——無論性向為何,是他從小就非常懂得欣賞「陰柔美」。因此,故事裡所呈現的女性心理,正是三島由紀夫以一個愛慕者的角度,來向世界分享一則「被愛者的心得」,細膩而幽微,毫無世代之差,總是令人大開眼界。
《肉體學校》真切地描述了「愛與被愛」,是如此殘酷的現實。但是在一段真實的親密關係裡,我們真的能夠辨別誰愛得多嗎?能夠控制自己該扮演哪個角色嗎?也許有人認為這樣的「權利」,在第一眼便會有所分曉——先心動的人就先輸了。不過,誰先讓誰放下自尊,那個人就真的贏了嗎?像這樣必須一較高下的愛情關係,是具有危險性的。
若是被愛就能任性,愛人就要聽命,那麼愛情只是一場主僕遊戲。事實是人類有心,拋開心只管享受是困難的。只追求感官歡愉的妙子,最後依舊敵不過對於「被愛」的渴望。愛情非遊戲,也沒有「被愛的一方」就能獲得愛情裡的免死金牌,被封為感情之王。對我而言,愛情就如人體裡左腳與右腳的關係,雙腳能夠平均站立、相互分擔軀幹的重量,或許這種協作才能讓這個「共同體」走得長遠,是我心中最推崇,也最渴望學習的理想關係。
肉體吸引⋯⋯無疑是愛情裡重要的元素之一,但必須將「心」也納入兩人世界,才能夠真正用「愛情」相愛;當妙子終於從肉體這座學校裡畢業時,才能真正地迎來愛人與被愛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