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長得像流氓的外表不同,三宅唱的電影意外地很溫柔。」同為影評的友人,在看完台北電影節《惠子不能輸》影人映後場後,馬上傳給我這句話。而在專訪三宅唱導演的過程中,那股溫柔也體現在他的言行舉止中。
第一次「發現」三宅唱導演的電影,是在 2018 年夏天的新宿電影院,也是我第一次參加影人出席的舞台問候場。那時剛到東京念書沒多久,日文程度也不算太好,但是電影中倒數的畫面,主角在街頭擁吻的激情,在沒有百分之百把握台詞的情況下,成為心中難以平復的美。
那部電影即是三宅唱改編自佐藤泰志同名原著的《你的鳥兒會唱歌》。
因此,每當提起《你的鳥兒會唱歌》時,腦中也會不禁想到知名影評人聞天祥老師曾說過:「在看沒有中文字幕的外語片時,雖然對於台詞有時候會處於沒有百分之百把握的情況,但是影像的張力與訴說的能力,反而更會被凸顯出來,且印象深刻。」
2023 年,同樣是夏天,只是這次是在台北的電影院欣賞了三宅唱導演的新作《惠子不能輸》。雖然這次終於有了「中文字幕」,但本片卻又再給我當年在新宿電影院觀看《你的鳥兒會唱歌》的感覺──無須語言,光是透過影像就能「感受」三宅唱鏡頭下的有聲。
《惠子不能輸》描述天生聽障的職業女拳擊手惠子,面對聽不到的心魔、即將拆遷的拳擊館、難以認同自己的母親,惠子仍堅定地走在這條寂靜卻又吵雜的拳擊之路上。
聲音,成為電影裡另一個主角。在惠子首次展現手語的橋段,三宅唱參考過去默片的形式,在場景與場景之間,使用了穿插間幕的「字卡」作為解釋,透過短暫的停歇讓觀眾可以了解惠子的語言,「不懂手語的聽人,在遇到手語這種溝通方式的時候,會先看到的不是手語所表達的意思,而是比手語的這個人。如果是新聞節目的話,我們會需要及時上字幕,但因為這是一部電影,我認為可以在電影院多花一點時間,去慢慢了解他人的時間。因此,我才參考默片的方式,先讓觀眾看到比手語的人,再去理解他想傳達的內容。」
有趣的是,三宅唱並非在整部電影中都使用字卡,例如惠子和朋友聊天的一幕,在日本播映時是完全沒有字幕翻譯的,長達五分鐘的畫面,觀眾就像是同在餐廳裡隔壁桌的路人,看著聽人們無法理解的手語,試圖猜測他們在聊什麼,「這是電影中我最喜歡的一幕,也是我在寫《惠子不能輸》的劇本時,第一個就決定要拍的場景。我覺得使用不同語言溝通的人之間,他們是有很多手段的,電影中我盡量呈現不同互動的可能性,讓大家看到不同語言之間的互動方式。」
但在需要字幕翻譯的海外市場,《惠子不能輸》和當年的《小偷家族》樹木希林飾演的老奶奶,在海灘上用唇語說著「謝謝」那一幕一樣,被中文字幕強行「解謎」。這並非什麼壞事,至少對於《惠子不能輸》來說,語言過了一個海峽後,因應不同的呈現方式,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回顧三宅唱導演的電影之路,他就像是一個不按牌理出牌、反覆無常的叛逆男子。作為一個作者型導演,他不像是枝裕和總是關注血緣與家庭、或濱口龍介鏡頭下的真實與虛構、片山慎三探討人性道德,甚至是今泉立哉筆下一部又一部的愛情辯證──三宅唱的電影裡沒有一貫的「命題」,而是在各式題材與類型中,留下各種像是「到此一遊」的簽名。
出道初期他拍過兩部黑白片、一部紀錄片與時代劇,將一本小說搬上大銀幕,也曾幫 Netflix 拍一部原創恐怖電視劇。從出道至今 13 年的導演生涯中,雖然作品數不多,三宅唱卻像極了一個職業跑酷選手,一下奔跑一下跳躍,越是難走的路越是要挑戰,而他的目的地只有一個──拍出別人沒有拍過的作品。
「原本我對拳擊完全沒有興趣。雖然我有參考北野武和佛雷德里克懷斯曼(Frederick Wiseman)是怎麼拍拳擊的,但我還是想拍一部和其他的拳擊電影截然不同的作品。畢竟,沒有必要和其他人做一樣的事情,因此在電影正式開拍前,我和女主角岸井雪乃一起練拳擊,找出我想拍的方向。」
在日本,選擇拳擊作為電影的題材便已成功一半。包括《壞孩子的天空》、《百元之戀》、《啊,荒野》甚至是《敗犬拳王》都一舉將電影或演員推向拿獎之路,但同樣是拳擊電影,《惠子不能輸》卻少了拳擊當中最重要的「目的性」:沒有想要拿冠軍的主角,沒有一心想要打贏對手的拳擊手,甚至沒有為愛奮力一搏的頹廢青年。反而在三宅唱的拳擊電影裡,他始終避而不談女主角惠子想要成為拳擊手的原因。
不同於多數的運動或身障電影,總是拍出努力就會有成果,最後迎接勝利果實的正能量,三宅唱反倒認為正因為現實的殘酷,例如席捲全世界的新冠肺炎和惠子的殘疾,都是無法靠努力就能克服的,所以自己更要負起責任提供觀眾反思的機會:「我應該要拍出當人類面對這些難以面對的事情,他遇到煩惱或挫折,或是遭遇瓶頸時的應對態度,觀眾也可以反思自己可以怎樣做。比起拍出努力拿到冠軍,我更想拍的是贏了之後,主角的下一步是什麼?夢想完成後有沒有活出自己的人生。這是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卻也是我想拍的。」
年初,三宅唱憑藉《惠子不能輸》榮獲第 96 屆電影旬報讀者票選導演獎,而本片也入選年度十大日本電影第一名的殊榮,但他在得獎感言中卻表示自己對導演獎完全不感興趣,反倒是看到岸井雪乃以及飾演教練的三浦友和拿下最佳女主角和男配角時,心中的喜悅更甚,因為他可以說出恭喜的機會更多了。而在電影正式開拍前三個月,導演和岸井雪乃一起練習拳擊,一方面是觀察另一方面也是培養他和演員之間的默契,「一開始岸井雪乃練拳的時候,她是完全練不起來,身為一個演員,她可以裝作自己學會一點皮毛,但她沒有,反而是誠實地面對我們這些創作者。她練到什麼程度練不到什麼程度,我們都看得出來,這一點和惠子本人很像。」
一開始《惠子不能輸》的原型,是改編傳奇聽障拳擊選手小笠原惠子的自傳《絕不能輸!》,但在企劃初期隨即遇到新冠疫情來襲,光是取材就受到許多限制,「那時候真的思考很多事情。例如我們到底要不要拍電影,拍電影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更危急的是,很多戲院在那時候被迫關門,對於拍電影的人來說,沒有電影院、拍電影也就沒有意義,那時我真的很不安。」
那時,三宅唱還做了一個更大的決定,他要使用十六釐米膠卷來拍攝,「對於製片來說,會覺得用膠捲拍會有很多風險和成本,但我也有我的理由,我想要保護演員,不希望消耗他們的演員生命。拳擊電影對於演員來說是消耗很大的類型,我聽過很多拍攝現場演員遇到的狀況,我想出的解決方法就是用十六釐米拍攝。因為用膠卷拍片,某種程度就能夠限制大家的工作時數和拍攝次數,演員在有限的拍攝次數內,也可以保持心情和體力上的新鮮狀態,工作人員也能更加集中,整個團隊就能在短時間內完成這項艱鉅的任務。」
電影開場,三宅唱用了精彩的組合拳「打」出《惠子不能輸》的節奏感,他希望觀眾先去「意識」而後去「想像」惠子活在什麼樣的世界,不管寫哪場戲時,導演都會先去想像:自己聽得到什麼聲音,惠子聽不到哪些聲音。在攝影方面,擂台上比賽的場景僅有兩場,而導演全片也使用固定鏡頭,以「凝視」拍攝惠子的一舉一動,即使是在拳擊比賽中也是一樣。另一個基本方針,則是拍攝的時候皆以全身中景為主,但如果演員情緒或表情很好的話,才會在現場決定加上特寫。
三宅唱的以不變應萬變,也成了《惠子不能輸》令人過目不忘的特寫。
另一個令人難以忘卻的,是三宅唱鏡頭下的東京。《惠子不能輸》的背景設定在當今的日本,但電影裡沒有七彩絢爛的霓虹燈,也沒有人來人往的澀谷街頭,映入觀眾眼簾的只有荒川的河流,「我很直覺地就選擇東京的荒川作為主要拍攝地,因為這裡和平常我們所熟知的東京很不同。很多人都說,人生就像一條河,和河流一樣有很多的變化,而拳擊手的生命和人類的健康也會不斷地變化。另一個歷史性的意義,是江戶時代有個說法是『治荒川平江戶』,只要治理好氾濫的荒川,就能讓江戶的人民安居樂業。我覺得這也象徵人類的力量,難以和大自然抗衡。例如新冠疫情、惠子的殘疾和教練身體健康的老化,我們不一定能夠抵抗,卻又不得不面對。因此,河流可以說是我在電影中隱藏的命題。」
回顧這一兩年的《電影旬報》,可以很明顯看到一個現象:新銳與中生代導演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當濱口龍介(44)、三宅唱(39)、石川慶(45)、片山慎三(43)這些平均 42 歲的年輕導演開始穩定交出好的作品時,毫無疑問,所謂的世代交替正在席捲日本電影圈。日本知名電影評論家蓮實重彦也表示,以三宅唱為首的年輕導演正在引領日本電影進入「第三電影黃金期」,這些導演不受電影語言甚至是風格的約束,而是盡情地用電影表達他們所見的人事物與想法。
和濱口龍介每年會固定開讀書會、討論電影的三宅唱,對他來說拍電影是讓自己去思考人生的一種方式,「至少創作時我不會去思考電影票房,而是專心投入創作,思考我想透過電影傳達什麼。因為很多答案是難以用語言去傳達的,所以拍電影變成我的一種行動與實踐,而我也享受拍電影時帶給我自己的刺激與反思。過往,帶著自己的作品參加海外影展時,電影也是我們之間的共同語言,創作時我也會思考著如果是外國朋友看我的片,會怎麼想。」
訪談最後,詢問三宅唱對於他來說,現在、此時此刻,最不想輸的事情是什麼?導演的回答反倒沒有像前面談自己作品時的侃侃而談,而是笑著說自己其實是一個很懶的人,又很喜歡休息和睡午覺,偏偏這樣的自己又有很多求學的慾望,「現在,唯一不想輸的就是時間管理吧。」
採訪、撰稿:CharMing
攝影:ioauue
全文劇照提供:CATCHPLAY+、光年映畫、輝洪開發、政駒實業、奇妙創造
責任編輯:張硯拓
核稿編輯:黃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