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伯格(John Berger,1926 - 2017)為文化藝術評論家、作家、詩人、劇作家,被公認為英國最具影響力的藝術批評家。《觀看的方式》為伯格最具盛名的藝術評論作品,他的小說《G》也曾贏得布克獎、金筆獎,和布萊克紀念獎。2016 年由多人執導的紀錄片《約翰.伯格四季肖像》,在鄉間四季更迭中,以多層次的影像、深刻的對話,展現出一個人文主義者歷久不變的初衷。
《幸運之人》原文作品出版於 1967 年,是約翰・伯格首次與瑞士攝影師尚.摩爾(Jean Mohr)合作的作品,以照片和文字互相搭配,記錄英國鄉村醫生約翰.薩梭(John Sassall)的行醫日常,並從這些貼身的觀察之中,深入探究醫病倫理、階級和生死相關的議題,以及如何思考「好醫生」與「幸運」的定義。
關於這部作品,另一個值得關注的部分,是伯格的文字和摩爾的攝影的搭配方式。他們可以說是互為主體的關係 — 攝影照片並非只是文字的陪襯,文字也不是只為了敘述照片。傑夫.戴爾(Jeff Dyer)曾如此描述這樣的圖文關係:
⋯⋯攝影不是作為文本的插圖,相對的,文本也不打算扮演影像的延伸圖說。他們拒絕讓文字與影像變成伯格所謂的「套套邏輯」,改以一種相互增強的融合關係取而代之。一種新的形式正在鍛鑄與精煉。
在這部作品之後,伯格陸陸續續用文字和摩爾的攝影圖像共同創作了許多作品,可以在伯格的維基百科之中搜尋 Jean Mohr 看到。
我們還沒開始建立一個可以評價薩梭社會貢獻的社會。
— 約翰.伯格(John Berger)
在這個不為人所知的英國鄉村裡,一間診所坐落在山坡上,渺小卻堅定:
診所與住家是分開的,大小相當於兩個車庫。包括一間候診室,兩間診療室,和一間藥房。它位於山坡上,可俯瞰河流與樹木繁盛的大山谷。從山谷的另一邊望過來,診所很渺小,幾乎看不見。⋯⋯ 診所門上有一塊告示牌,上面寫著:約翰.薩梭醫生(Dr John Sassall),醫學院醫學士,外科學士,英國皇家婦產科學院文憑。
薩梭的診所空間不大,家具、私人用品與儀器設備全都擺在一起,診床看上去像是睡床,反而讓冷冰冰的診所,有了居家的舒適感。診所裡設備異常齊全,有消毒用的烘乾設備,還有進行肌腱斷裂縫合、小型截肢手術、囊腫切除術、宮頸燒灼術,和固定與移除小型骨折石膏所需個各種工具。除此之外,還有一部麻醉機,一張整骨治療台,一支乙狀結腸鏡。對薩梭來說,大概只差 X 光裝置和基礎的細菌學設備,就可以填滿他探索醫學的好奇心。
為什麼薩梭會選擇到這個偏鄉地區行醫?薩梭 15 歲時就立志要當醫生,他享受運用雙手實作東西,並且對事物充滿好奇和求知慾。薩梭自述,戰爭期間他在海軍服役時,是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在希臘十二群島(Dodecanese),他負責一些大手術,處理的都是真真切切的苦痛;在羅德島(Rhodes),他教農民基礎醫學,把自己當成救生員。從緊急事故和重大疾病之中,薩梭不只得以證明自己的技術與決策能力,還能拓展他的知識領域,並從服務中獲得被仰賴的責任感。
因此,在戰後,薩梭選擇了偏鄉地區,在國民保健署(National Health Service)下執業,成為一個老醫師的資淺合夥人,也因此讓年輕的他有了很多機會到各地出診,在接連不斷的緊急狀況中,尋覓自己。然而,他卻慢慢意識到這樣的認知,實際上過度將病患簡化成了身體對醫生的仰賴,同時也簡化了自己的存在。醫病關係的演變,讓薩梭有了全新的體悟和改變。
如果可以,他總想要親自證明每件事。
長期的融入當地人的生活後,薩梭逐漸意識到,他和病人之間的互動關係,並不單單只是基於醫學知識之上。優秀的全科診療師之所以罕見,並非因為大多數醫生缺乏深厚的醫學知識,而是因為大多數醫生無法吸收所有和病患相關的事實,除了具體的身體和疾病之外,還包括了病患的情緒、歷史,甚至是環境因素。
我們一旦生病,就會害怕自己的病是獨一無二的。我們告訴自己要理性面對,但恐懼的鬼魂依然縈繞⋯⋯疾病,作為一種無法界定的力量,可能威脅到我們的存在⋯⋯換句話說,疾病分享了我們自身的獨特性。
然而,疾病所帶來的未知和恐懼,可以藉由醫生給予病人的肯認(recognize)來化解:
當醫生對病人的抱怨給出一個病名時,病人會感到異常寬慰。那個病名對病人可能意義不大⋯⋯但因為那個病有個名字,它就有了獨立於病人的存在。現在,他們可以對抗它或抱怨它。讓抱怨得到肯認,也就是說,為抱怨做出定義、界線和去個人化,可使病人變強大。
除了對病因的肯認之外,病患在情緒上也需要肯認的支持。不快樂就跟疾病一樣,它會加劇獨一無二的感覺,使得病人無法從外在世界中找到可以肯定自我的東西。缺乏肯定會滋生出徒勞之感,這種徒勞之感,正是寂寞的本質。
醫生對病患的肯認,其重要性並不亞於專業的醫學知識和經驗,尤其是在面對無法治療的疾病時。醫生的支持與陪伴,會是病人最難得的慰藉。
對病患而言,第一次接觸非常重要。如果病患覺得自己被怠慢或不受歡迎,可能得花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贏回他的信任,也或許永遠都贏不回。我試著給他全然開放的問候。在我這個位置,所有的不自信都是一種過錯。是一種疏失。
— 約翰.薩梭(John Sassall)
薩梭執業的地區經濟蕭條,只有一些大農場,沒有大規模的產業。務農之人不到一半,多數人在小作坊、採石場、木材加工廠、果醬工廠和磚廠裡謀生。這個地區既非無產階級的社區,也非傳統的農村社區,村民們普遍多疑、獨立、強悍、教育程度低,屬於英國國教低教會派。因為傍森林而居,他們總是被稱為「森林人」(the foresters)。
薩梭在很大的程度上,解放了他自己以及他在病患眼中的形象,他希望在這裡誰都可以對他暢所欲言。除此之外,他也積極用心地參與提案和實踐社區的計畫,和居民們一起工作,打造更好的鄉村環境。這些腳踏實地的行動,讓薩梭與居民之間建立起深厚的信任,所以居民們非常樂意和薩梭分享他們生命中各種大大小小的事。
薩梭就像是居民人生之中的一個客觀見證者。當居民生病時,在治療的過程中,薩梭會認真地聆聽著他們訴說的故事,在記憶中串聯形成無形的歷史記錄。在進行非醫療專業的諮詢時,他們與薩梭對話最常用的開場白是:「你記不記得什麼時候⋯⋯?」薩梭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他們,變成他們的客觀記憶,成為他們和外在世界關聯的媒介。
「記錄員」這個職位,不僅意味著他比其他任何人更知曉該地區的歷史傳承;這職位還賦予他權力去理解與實現該社群。在某種程度上,他思考並訴說該社群的感覺與支離破碎的知識。在某種程度上,他是他們自我意識的成長力量。
作者從薩梭身上抽取的,是一個全科醫生的理想典型。透過不同面向的側寫觀察,從薩梭內在驅動的強大求知慾和責任感,到為了追求全人的理想來到偏鄉行醫,到醫生優越的仕紳階級與經濟底層階級居民所形成的社群關係,引導出醫病關係、權力階級和生命的哲學思考。對筆者來說,比較可惜的是,後半段大多是作者對於薩梭的觀察論述,如果可以有更多薩梭和居民共同生活的記錄,就能參與到更多關於薩梭這位醫師的人生故事。
這部作品也為「幸運」帶來的不同的反思。對森林人來說,村子裡能夠擁有像薩梭這樣的好醫生,是幸運的;對薩梭來說,能擁有像森林人這樣接納他的社群,讓他能夠一展抱負,也是幸運的。然而,就在作者完成書稿的 15 年後,薩梭卻舉槍自盡,為幸運之人留下了耐人尋味的定義。
不要變得太細膩。細膩這項特權,就是幸運之人與不幸之人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