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墜機了。
劇烈搖晃的機艙、此起彼落的哭喊與尖叫聲,我的身上充滿汗水,內心卻異常平靜,完全不像即將面臨死亡的反應。
大約一個多小時前,機長室被挾持了,隨即傳出「本架飛機已被挾持,即將開往死亡的道路」的廣播,同時間數名蒙面持槍男子出現在走道,事情馬上在短短一分鐘內轉往超現實的方向,周遭開始出現嗚咽與哭聲。
沒有發出聲響的乘客,大概是仍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但隨著哭喊越來越大聲,持槍男子也大喊「全部給我閉嘴,不然就殺了你們!」我是保持安靜的其中一人,卻不是因為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竟還在心裡幽幽地想,即使保持安靜也會死吧?
我並不是獨自搭乘飛機,同行的還有爸爸、媽媽和妹妹,除了爸爸被分隔、坐在中間座位以外,我們其他三人相鄰坐在機艙右側。我們除了牽起手,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是面臨死亡前的正常反應嗎?也許是疲倦了吧,我們即將結束長達一個月的旅行返家,竟然遇上這種生死交關的情況,我只覺得煩躁,彷彿我的性命一點也不重要似的,產生了一種「隨便怎麼樣都好,只要讓事情快點結束」的感覺。
我看見坐在我們姊妹之間的媽媽臉上擔憂的神情,全部都集中在妹妹身上,而妹妹雙眼用力緊閉,空出的那隻手則握緊拳頭,不斷顫抖。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妹妹,她只要感知到危險,即使大部分的時候都無法理解危險的理由,都會做出這樣的反應。她的防禦機制很安靜,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做著只屬於一個人的儀式,像是將自己縮在殼裡的烏龜,在這種時候,不管和她說什麼、做什麼都沒有用。
媽媽當然也知道這件事,所以除了看著妹妹,口中不斷在妹妹耳邊呢喃著「沒事的、沒事的」這種沒有意義也沒有實質效益的安慰,什麼都做不了,即使開口安撫她,說一切都會沒事的,妹妹也聽不進去。
再說,既然大家都要死了,說什麼其實也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在我仍沉浸於漫無目的思考時,飛機急速下墜,我的心臟瞬間就像搭乘刺激的遊樂設施時一樣,有種快要從胸腔中跳出來的不舒適感。我的頭十分暈眩,幾乎快要無法呼吸,在一切都歸為黑暗前,我本打算以最後一絲意志力,向媽媽道別,但她正對妹妹唱著歌。雖然因為機艙的壓力已經失衡,再加上不絕於耳的尖叫聲,我根本什麼都聽不清楚,卻清楚知道那是妹妹每天睡前,媽媽一定會緊挨在她床邊唱的那首歌。
我馬上就放棄與媽媽道別的任何嘗試,只是轉頭看了看隔著走道坐著的爸爸,說了聲再見,然後笑了笑,在得到爸爸的回應前,我感受到機艙的劇烈撞擊,然後一切歸於黑暗。
我再度睜開眼睛,周遭的劇烈震盪早已停止。我全身劇痛,躺在灼熱的殘骸上,一時有種無法理解我所身處情況的超現實感。對了,這種超現實的感覺,我想起來了。墜機前在機艙內的我,也是這樣想的。我死了嗎?我的嗅覺似乎在大腦終於理解情況後開始運作,一股腐臭味與汽油味混雜的刺鼻臭味,往我的鼻腔衝擊而來。我試著坐起來,雖然全身都痛到快死,卻感覺四肢似乎並沒什麼太大的損傷,接著慢慢地站了起來。還真是奇蹟。
一般人在經歷空難後,還能活下來的機率到底有多小?周遭的景況慘不忍睹,看起來像是屍塊的物體與飛機殘骸佔滿了視野,交錯著參差不齊的樹木,到處都冒著煙,有些地方已經起火了,我真不敢相信我還活著。
飛機墜毀在不知名某處的森林裡,但救援還沒有趕到,我知道必須在火災擴大、被燒成焦屍前趕快逃離現場,我根本沒有思考家人仍存活的可能性,只是選了隨便一個方向,正打算踩踏著殘骸,開始用我現在所能行走的最快速度逃離時,餘光卻捕捉到似乎有什麼物體在移動……我本想將它視為幻覺或心理作用,走了幾步卻無法就這樣視而不見,也許還有其他的生還者?想到這裡,我的心跳加速,對!一定是其他的生還者,我剛才怎麼都沒有想到?
我急忙靠近,看見一隻手從殘骸堆伸向天空,手腕上戴著的紅色手環,卻讓我內心一震:那是媽媽在妹妹十歲生日那一年送給她的禮物,也是護身符,妹妹無時無刻都戴著!我趕緊把旁邊的殘骸撥開,終於露出妹妹沾滿黑色髒污的臉龐,還沾滿了淚水。
但看到妹妹的臉的那一刻,我應該感到與以為已經罹難的親人團聚的開心情緒,卻由麻木所取代。我感到困惑,就這樣蹲在什麼都不懂的妹妹前方,愣住了。那是一種多年來看著妹妹佔盡媽媽的愛與目光的麻木,早已超越了單純的忌妒與怨恨,已將這件事當成既成事實,因為無法改變,所以只能選擇麻痺情感。
其實我對這樣的妹妹並沒有怨恨,即使有怨恨也沒有意義。而妹妹當然也對我作為姊姊、作為不被疼愛的健康女兒的處境一無所知。她是個在充滿愛的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任何負面情緒、更不用說世界的黑暗與邪惡,對她而言根本是天方夜譚。
在將妹妹扶起來前,我再度放眼望去,看見的還是只有屍橫遍野。在這麼嚴重的空難中,有兩個人生還已經是奇蹟了吧?應該不會再有其他的生還者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其他生還者的出現,還是除了我們姊妹兩人外全數罹難?
當我這樣思考時,一股邪惡的念頭早已緩緩占據我的內心。
沒有了媽媽無微不至的照顧和愛的包圍,妹妹絕對沒有辦法在這個世界裡獨自生存。對,獨自生存,因為我沒有辦法向妹妹解釋爸爸媽媽跑去哪裡了?為什麼沒有在她身邊?妹妹沒有辦法理解像「死亡」這麼複雜的事情。在她的世界裡,「死亡」是個從來不曾出現的概念,因為媽媽總是確保不讓脆弱的妹妹接觸任何可能讓她困惑,或是帶給她負面情緒的事情。
還有,對妹妹而言,我一直以來都只是個陌生人般的存在,而不是姊姊。其中一個原因,大概是媽媽一直以來都把我視為隱形人,妹妹自然而然也這樣想。將需要特殊照顧的妹妹獨自留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裡,將會是比謀殺還要更殘酷的事情。如果媽媽每天對妹妹唱的那首歌,真的是她的心聲,那完成她的心願、讓她們母女團聚,將會是一舉兩得。
經過短短幾秒鐘的思考,過去的家庭記憶如跑馬燈般閃過腦海,但我從來不是媽媽開心的根源,她的重心總是在妹妹身上,她的歡笑與擔憂,全部都源自於妹妹。站在充滿屍體的空難現場,我做了決定。
妹妹正好在這一刻抬起頭,臉上帶著我早已看到厭煩的困惑表情,我露出這些年來最擅長的假笑,然後用雙手撿起剛才壓著妹妹的那一片機翼殘骸,往妹妹頭上用力砸下去。
「砰」的一聲,一切馬上又回復靜寂。
隨著周圍的火勢似乎燒得越來越旺,我深吸一口氣,再度振作,現在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哼著媽媽最愛唱給妹妹聽的那首睡前曲,獨自往遠方走去。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別讓我離開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絲絲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