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推薦BGM:格里埃爾的第三號交響曲《伊利亞・穆羅梅茨》,第三首〈強盜夜鷹〉
如果人生中注定會有那麼幾個讓人丟臉到想找個地洞鑽下去的時刻,奧黛塔相信無庸置疑是此時此刻。她試著想從地板上爬起來,可是手肘和膝蓋傳來的痛感讓她難以施力,難堪又無助──她徹徹底底地搞砸了,是她害大家沒抓到真正的小偷。
帕維爾好心地拉了她一把,就像知道她正在想什麼一樣,他和聲安慰道:
「奧黛塔,這不是你的錯,不要怪自己。」
可那又能是誰的錯呢?奧黛塔憋住淚水,往姊姊望去。吉賽拉沉著臉色,深深呼吸過後,才艱難地開口:
「我沒有生氣。」
「吉詩卡⋯⋯」奧黛塔顫抖地喚道。
「我說了,我沒有生氣。」吉賽拉再次重複,不耐煩地強調:「不要再問了!」
奧黛塔緊咬著舌頭,希望尷尬的淚水能趕快蒸發掉。
「我們沒有完全失敗,看這裡,」帕維爾努力想緩解僵局,指向在原地不停滾動的線軸,紅色的細線持續往窗外延伸。「只要沿著線走,還有機會找到偷東西的烏鴉。」
然而當他站到窗邊,嘴角的笑意卻淡了下去。阿列克榭湊到哥哥身旁,墊起腳尖一瞧,也悶悶地皺起眉。紅線筆直切過大片草地,飛躍小坡,最終隱沒在樹林之間。
「牠飛進森林裡了。」阿列克榭說道,傷腦筋地左思右想。「把線抽回來也不行,鋼筆可能會掉。」
「那該怎麼辦才好?」奧黛塔慌張地追問。葉夫多基亞夫人說了,他們不能進去森林啊。
「先想辦法處理這隻鳥吧。」吉賽拉指向鳥籠,提醒他們面對挫敗的成果。那隻大貓頭鷹蜷躺在籠子底部,把頭埋在翅膀底下縮成一團,只有羽毛輕微地起伏。奧黛塔蹲在籠子邊,深深感到懊悔,又隱隱意識到,自己似乎忘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
從一樓傳來的落地鐘聲提醒他們晚餐時間已到──夏日的太陽依然高掛天上,絲毫不像晚上八點。幸或不幸地,這場失敗的作戰計劃沒有被大人們發現,孩子們因此爭取到時間處理這一團狼藉。他們笨手笨腳地拾起滿地的羽毛。奧黛塔在紅線軸上又接了一捆藍色的,以防紅線被烏鴉拉完了。
然而鳥籠裡的貓頭鷹實在無處安置,他們左思右想了許久,索性就藏在這間房間裡。阿列克榭說服女僕借給他一條白色的大桌巾(就像他說服她們從儲藏室找出積滿灰塵的陳年鳥籠),平鋪在桌面上,垂地的桌巾剛好能遮住擺在桌底下的鳥籠。掩蓋完所有證據後,帕維爾看著依然悶悶不樂的其他三人,打破沉默開口:
「我們明天早上就去森林。」他冷靜地分析,「列西和我對那座森林都很熟。既然知道小偷是烏鴉了,如果能找到牠的巢⋯⋯」
帕維爾沒有把話說完,卻成功吊起孩子們心中的希望。然而感受到三人期盼與不安交雜的視線,他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遊說他們快起身去餐廳,因為下一秒,瑪莎擔心的叫喚聲便從走廊傳來。
奧黛塔仍對自己的錯誤內疚不已,尤其從離開二樓到用完晚餐這麼長一段時間,她和吉賽拉都沒有說上話。當晚的睡前時間,奧黛塔滿懷憂慮地坐上小凳子,抓著小手鏡,等待瑪莎來幫她整理頭髮,卻是母親從瑪莎手中接過鬃毛髮梳,替她梳理起來。鬃毛滑過髮間,微微刺癢,不過母親的動作一向很輕柔。
「小老鼠,妳們吵架了嗎?」母親靠近她耳邊,低聲問道,同時扭起一束頭髮,纏進髮帶裡固定。
「沒、沒有,我們沒有吵架⋯⋯」奧黛塔有些心虛,然而她否認也不是,承認也不是。鏡子裡,身後的母親仍耐心等待她繼續說完。「媽媽,妳先裝作不知道好不好?」
「妳們可以自己和好嗎?」母親又問。
奧黛塔猶豫了會,看著鏡像裡的姊姊坐在床沿,端著一本小書,似乎讀了很久仍沒有翻頁,才用力點點頭。母親將最後一束金髮纏好,拍拍她的肩膀。
「那我什麼也不知道。」她親吻女兒的臉頰,「晚安,塔塔,祝妳一夜好夢。」
奧黛塔又做了變成小鳥的夢,在她意識到之前,已經張開羽翼穿梭在濃密的雲霧裡。她在森林上空繞呀繞的,終於看到了幾棵挺拔的橡樹,過分密集地生長在一塊,交錯的樹冠間,隱約能看見木板拼接成的屋簷。她數了數,總計有十二棵橡樹,一如貓頭鷹所述,她這才俯衝而下。
一近看,這十二棵橡樹顯得更古怪了,它們似乎憑著自己的意志,伸展枝葉組成了一個巨大的鳥巢,還體貼地長出了幾面窗口,只是全都佈滿了柵欄般的荊棘,那些刺莖透出的縫隙窄得可憐。幸好現在的奧黛塔夠小,幾乎比一隻老鼠還要小,鑽進荊棘的縫隙綽綽有餘。
橡木巢的內部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稀奇珍寶,從實木地板一路擠到圓形的穹頂,數十把寶劍與成套盔甲掛滿牆面,上百個金杯與銀杯疊成三座搖搖欲墜的塔,每一座塔前都坐著一名女人,一模一樣的黑髮、黑衣,衣裙上的腰帶鑲滿珠寶。她們歪歪斜斜地倒在毛皮上,在財寶的環繞下閉眼酣睡。唯有巢的中央空出了一片地,放置著一座巨大且生鏽的鐵籠,半罩上一塊破舊的絲絨布,與周遭的寶物山格格不入。
奧黛塔小心翼翼避開女人們,才繞到籠子前面,柵門被一個破破舊舊的鎖扣著,她發現鐵籠裡關著一隻大貓頭鷹,幾隻還沒換完毛的小雛鳥捱在牠身邊,看起來奄奄一息。
糟糕,牠們看起來快要死掉了。奧黛塔焦慮起來。她試圖打開籠子,可任憑她憋紅臉使勁力氣,小小的爪子仍扯不開那意外牢固的鎖。貓頭鷹這才注意到她,黃色的大眼投以滿懷憂慮的注視,卻又是那麼地期盼。奧黛塔感到好抱歉,如果她有喙的話,說不定就能開鎖了。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道急促的口哨聲,伴隨逐步逼近的馬蹄聲,那三名女子一齊醒來,默契地高喊:
「是爸爸回來了?」
「噓,笨蛋,要確認了才知道。」
「那還不快去看?你,小丫頭,打開窗戶,快去瞧瞧!」聽起來是姊姊的人命令道。
其中一名女子匆匆跑到窗前,奧黛塔抓好時機,飛撲到她搖搖晃晃的頭冠上。籠子裡的貓頭鷹噤若寒蟬,只驚訝地瞪大眼睛。那團堵死窗戶的雜亂荊棘,可被女子伸手一碰,便自動地解開糾纏,露出一個足夠寬敞的口好看到外面。其他兩名姊妹也湊到窗畔。奧黛塔只好盡可能把自己縮得更小。
往窗外望去,離橡樹鳥巢還有幾哩的遠方,有一名身披黑色羽衣的騎士駕馬奔來,裹著圍巾看不清臉部,馬背上似乎還捆著一個人。最先來到窗邊的女子頓時高聲笑道:「果然是爸爸回來了!」
然而她的姊姊並不這樣想,她臉色變得蒼白,突然崩潰地大聲哭喊:「笨女孩,那才不是我們的父親!是有人把他綁了起來,還穿上他的衣服假扮成他!」
奧黛塔鬆了口氣,看來伊利亞・穆羅梅茨成功打敗強盜了。可是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呢?她還沒救到貓頭鷹一家啊。還沒等她想出方法,強盜的女兒們便憤怒地嘶嘶叫吼,叫嚷著「殺了他!殺了他!」她不知所措地張望著,卻發現有個女子的腰帶上掛著一把生鏽的鐵鑰匙。鑰匙看起來夠小,小到應該可以打開鐵籠上的鎖,小到一隻小鳥應該可以抓起來。
沒猶豫半秒,她鼓起勇氣,小心避開揮舞在半空中的拳頭,跳到女子的腰帶上,扯下那把鑰匙,再快快飛到籠子前,將鑰匙對準鎖頭,踩上握柄、讓體重把鑰匙轉開。喀一聲,鎖鉤彈起,她再輕輕推掉掛鎖,掉落時,恰好無聲無息地埋在垂落的絲絨布料裡。
大貓頭鷹立刻興奮地撞開鐵門,不忘用爪子拎起牠的雛鳥。雛鳥們頓時醒了過來,振開翅膀試圖飛行。牠們衝進那群憤怒的女人之間,朝她們發出尖銳的警告,鼓起翅膀回以積怨已久的怒火,拉扯她們的頭冠和長髮。女人們厲聲尖叫,抓起手邊的東西試圖驅趕這群大鳥,卻每每地貓頭鷹們靈活地躲過。
趁著巢內打得一團亂,奧黛塔跳到窗外,貓頭鷹一家也暫且結束報復,迅雷不及掩耳地飛出荊棘叢的窗口,不一會就飛得遠遠的。那三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怒氣沖沖地朝牠們消失的身影咒罵著:
「我們要詛咒你們,這群蠢笨的貓頭鷹!我們要詛咒你們生下的每一顆蛋!還要詛咒你們那個好管閒事的父親,還有害了我們父親的英雄!你們一定是一夥的!一定是你們的父親幫助了他!⋯⋯」
奧黛塔幾乎要笑了出來,卻聽見颼颼風聲穿過耳邊,飛在她面前的雛鳥發出痛苦的哀鳴,翅膀中了箭,緩緩往下墜落。她驚慌的目光追逐牠逐漸縮小的身影,卻有更多的箭矢往上方發來。只見地上,有三名男子持著長弓瞄準他們。
下一秒,一支箭直直對準她雙眼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