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參觀梵諦岡博物館初見內部空間的那一瞬,感覺下巴都要掉下、眼珠彷彿要彈出眼眶似地,至於是甚麼讓我如此震撼? 若要以單一作品作答實在太難(因為珍奇經典不計其數、件件皆強),因此我會擴大作答範圍說: 是走廊,每當置身、踏進、穿梭到梵諦岡博物館內一條接一條走廊時,那頃刻,最是動人心魄!
當代建築或室內甚或時尚設計常有主張"less is more"的極簡作品問世,這派風格頗受愛用及好評;但梵諦岡博物館走廊以及任何空間,從天花板、牆面到地面,無處不富麗堂皇、雕梁畫棟,以壁畫、以雕刻、以馬賽克拼貼... 沒有留白、絕無冷場。我在裝飾精細繁複的走廊下游走時,伸長舉高的脖子根本無法歸位,眼睛也不捨多眨、手機與相機隨時stand by快門按不停、鏡頭沒有收起來休息的可能。視覺跟腳力會疲乏嗎? 我承認多少會;但我樂意為此受累而不厭倦! 置身於此,一生難得有幾回? 很可能這一眼瞬間就是今生僅此一次。大家在此都暫時不當低頭族了,全部轉向變成抬頭族! 能就此放下平日對手機平板的過度依賴,是挺意想不到的好收穫! 雖無法逐一認得記清畫或雕在走廊上下左右表面的那些作品、出自誰的手筆、典故來歷各為何,也無妨,只要把雙眼與一顆好奇、虔敬、感恩的心交給眼前的一切,認真儘量看個夠,就好!
提筆作畫,不管是拿何種筆沾甚麼顏料畫在哪種材質的表面,就已非易事;那麼,將畫作織成一條動輒幾百公分見方、幾十公斤重的壁毯呢? 得先有畫、再祭出高強的編織工法、投注耐心及長時間才能完成;完成後的保存也備受濕氣浸潤、黴菌滋生、微生物入侵等嚴酷考驗--這就是壁毯畫特別「難得」的關鍵。據說,尺寸約300X400公分、50~60公斤重的壁毯畫,一幅最多可能要10年才做得完! 拉斐爾(1483-1520)畫作構圖精密、細節多如牛毛,編織者須以針代替畫筆、用不同顏色層次與質感的線作為顏料繡出拉斐爾的畫,織毯過程的費心耗時可想而知。梵諦岡博物館存有10幅拉斐爾壁毯畫,是教宗良十世(Leone X,原名Giovanni di Lorenzo de' Medici、出身梅地奇家族,1513年當選教宗。他作風較親民和善、性格積極;醉心各種藝術鑑賞、還擅長即興創作拉丁文詩歌,氣質舉止儒雅)於1514~15年左右委託拉斐爾作的--創作主題是聖多伯祿與聖保祿的生平事蹟;其中7幅「交件」時間落在1514到1519年間、3幅是在拉斐爾1520年急病過世後才陸續完工交件--等於拉斐爾生前未能等到所有壁毯畫大功告成、沒能活著親睹全部的成品啊(壁毯畫,也可謂是一種活久見的工藝哪)。
拉斐爾接下壁毯畫的案子時,米開朗基羅受前任教宗儒略二世委託畫《創世纪》於西斯汀禮拜堂穹頂--這成為拉斐爾的靈感泉源之一! 構思壁毯畫期間,他不時前往禮拜堂穹頂下注視與鑽研,或多或少受此影響、形塑與調整拉斐爾壁毯畫的風格。畫風嫻靜秀逸的拉斐爾,看到畫風氣勢恢宏的米開朗基羅勾勒人物時的大器與靈動,也將他壁毯畫裡的人物及景致畫的更鮮活。儘管兩人行事作風、成長過程、作畫方式、創作材質有差異,從這些珍貴壁毯畫裡能感受到拉斐爾欲突破自我、表現他較少有的磅礡氣勢的企圖心;從壁毯畫的高難度製程,也可看出那時人們用藝術奉獻與謳歌宗教的無上虔敬之意。
參觀的腳步不停往前,但為了接下來要目睹的全館重大焦點之一,心中的時鐘得撥回、倒流去良十世的上任教宗--儒略二世(Iulius PP. II)在位時。話說儒略二世除了驍勇善戰、愛打仗愛到可以親自出馬上陣(他是教廷史上首位親上火線帶兵出征的教宗、人稱「戰士教皇」)、也不吝惜大手筆出資贊助、樂此不疲當藝術家們的「天使」(或說「乾爹」),召喚眾藝術高手進梵諦岡創作在當時是劃時代之舉、看在後人眼中也無人能出其右的曠世傑作。比如拉斐爾畫在使徒宮壁面的濕壁畫--《雅典學院》(Scuola di Atene)!
「拉斐爾房間」(Stanze di Raffaello、另有譯作「拉斐爾室」)位在梵諦岡的使徒宮內,一共四間,沿參觀路線走,走進拉斐爾房間後由東至西會依序經過: 君士坦丁大帝廳、赫略多洛室、機要室、火災廳。在我的參觀記憶中,遊客最不捨快速離去、駐足聚集導致最為水洩不通的就是「機要室」--因為雅典學院就在機要室東牆上。
拉斐爾房間雖以拉斐爾為名、但其實是儒略二世住所中一組公共區域的客房。儒略二世上任五年後想重新裝潢這些房間,便找來年方25、在畫壇嶄露頭角、前程似錦的拉斐爾承接這份裝修任務。機要室又名「簽字廳」,500X770公分的壁面,被拉斐爾畫成一座哲學殿堂~~名留青史的各路哲學思想大師們,穿越時空,打破性別、國界、流派主張等或同或異的藩籬,被拉斐爾以畫筆邀請齊聚一堂! 每位大師在拉斐爾心中俱是無法抹滅、必須彰顯與歌詠的存在。以下是幾位我自覺必須特別記起來的焦點人物--
被拉斐爾畫在最顯眼的正中央台階上一道拱門前,在觀者視線左方披紅袍的柏拉圖手指向天、一旁披淡藍袍的亞里斯多德則手指朝地、兩人彷彿在相互對話中。他們倆是希臘哲學的源頭,柏拉圖指天是象徵他崇高的理想性,由他主張的形上學與理想世界論等論述可見一斑;亞里斯多德則認為真理得從日常生活中的實際經驗或習慣去汲取、驗證、探究而來,他指地的姿勢反映他務實究真的精神。他們兩人猶如一條分界線、界定出兩種世界觀。他們也像兩派世界觀的隊長,畫在柏拉圖那一邊的理想色彩較濃、亞里斯多德這一側的則較實際。
順帶一提,有沒有覺得柏拉圖很眼熟? 生卒年為前429年~前347年的柏拉圖,實在太早降生於世間,他長甚麼模樣後人幾乎無從知悉、頂多看雕像去推測。拉斐爾也許有田調過柏拉圖的雕像吧(如左側圖)... 於是,他拿了樣貌相近的達文西當範本,將柏拉圖畫成了(類)達文西。
在整幅《雅典學院》畫面左前,身著一襲飄逸的仙氣白衣、靈動地回眸一笑的長髮女子,看起來醒目又脫俗--她,是全畫中唯一的女性、更是世界上第一位女性學者希帕提亞。她是「新柏拉圖主義」的哲學家,同時承襲家學淵源、和數學家父親一樣精通數學、也鑽研天文學,才識多元而淵博,在當時是鳳毛麟角的高智識才女。據說,聰穎過人的希帕提亞長有一副絕世美貌,但如此內外兼備的她卻終身未婚,她曾表示:「我嫁給了真理。」
希帕提亞生長在希臘港都、也是自古人文薈萃的亞歷山卓。此城內的圖書館藏書極豐、是當時世上最大的圖書館! 據說《幾何原本》原稿、荷馬史詩、舊約聖經的撰寫、地心說的寫作,皆是典藏或完成於這座圖書館。可以想見這飄滿書香與思辯與求知風氣盛行的城市,滋養造就了希帕提亞過人的學識。但,希帕提亞晚年時,此城因為政局變化而豬羊變色、羅馬的凱撒為追殺政敵龐貝而一路殺到亞歷山卓,一場港口海戰引發大火、圖書館遭逢知識寶藏的浩劫焚毀消失! 城裡也瀰漫著獵巫氣氛,新上任的主教痛恨新柏拉圖主義、基督教成為主流、希帕提亞則成了被獵巫的對象,這位在家鄉被尊崇了一輩子的女哲人、60歲那年被宗教狂熱者視為異端、以極刑凌虐她致死,悲劇性地結束她不凡的一生。
跟女哲人希帕提亞站同一區、呈單膝跪姿、手捧厚書埋首勤做筆記的落腮鬍男人,是哲學兼數學家畢達哥拉斯。畢德哥拉斯深信數學「可以解釋世上的一切」,簡直是把數學當成宗教來信奉與崇拜。我們如今好奇研究的生命靈數或彩虹數字等運用出生年月日搭配其他數據算出的數字,以去推估個人天賦、性格或流年命運,這部分還得歸功畢達哥拉斯--他創立畢達哥拉斯主義,認為世間的真理可以用幾何、平方、直角三角形去解釋;甚至用數學來研究音律,因此得出並奠定「和諧」的概念、對後代哲學家影響甚大。他也在運用數學公式與統計學的過程中,發現隱藏在每個人身體內專屬於己的生命密碼,認為每個數字都暗藏著命運預言。
古希臘有三大哲人--其中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兩人以宛若雅典學堂兩派隊長之姿站在畫中央,那麼還有一位呢? 他,是在歷史上與哲學圈中如謎團的人物--蘇格拉底,側身站亞里斯多德那一邊,他在畫裡側臉示人、瞪大眼目光如炬、看來有些咄咄逼人,似乎正在據理力爭些甚麼(他是全畫中唯一有跟別人進行互動對談的,呼應他生前熱愛、重視、只留下一堆對話紀錄的事實)。我認為拉斐爾把蘇格拉底還原地頗傳神、有切中他流傳後世的形象--他酷愛藉由不斷提問以求得反思與辯證的機會,他予人好辯的形象。愛爭辯的性格加上傳說中的醜貌--醜在臉中央形狀歪扭而引人側目的鷹勾鼻,使他在世時似乎人緣不佳。
蘇格拉底的謎、謎在他未留有任何有形的個人著作。我們現今所知的蘇格拉底,幾乎是藉用散見於他人著作中對他生前的「語錄」及「對話」記載所集結而成。但他卻赫赫有名到能與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同列古希臘三哲;也被公認是西方哲學奠基者。他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自揭自己的聰明之處在「他承認他甚麼都不知道」;以及他主張每個人都活在「實在」中、對邏輯與原則有高度的堅持與捍衛。他獨到的詰問法: 用另一個問題、來回答此刻的問題,也意外成為面對疑難逼問時,受用又好用的一招。
人稱"Weeping Philosopher"(哭泣的哲人)、形象陰鬱多愁的赫拉克利特,出現在雅典學院中央偏下方的位置,他之所以格外引人注目除了他獨排群聚的眾哲人、離群獨坐階梯下方的空地,還有他低頭托腮一副頗厭世的沉思表情、以及他一身格格不入、完全不是古希臘風格的衣裝! 從衣服到皮長靴,其實偏拉斐爾所在的文藝復興時期的風格。這打扮時空錯亂的原因,就出在拉斐爾又找了與自己同時期的模特兒協助自己畫出形跡已不可考的赫拉克利特,借用的是讓拉斐爾崇敬其人物繪製技巧的米開朗基羅!
關於赫拉克利特,生前有不少匪夷所思的軼事--他生性孤僻、厭惡人類、排斥社交(標準的I人!)、幾乎沒朋友;他不近女色、因為他自認男女間的爭鬥不休、是讓世界大亂的原因之一(但同時他又主張世界若沒有鬥爭和對立、就會消亡...這不是很矛盾嗎?)。雖出生貴族家庭,但他對顯貴感到厭懼、也放棄作高官的機會、遠離政治與權力核心;晚年過起隱居生活,只靠野菜和水維生;某天不知哪來的靈感,他跳入牛圈想用牛糞的熱度吸掉體內水分... 最後渾身糞臭惹來野狗撲來、將自己分食致死。他死命活出孤傲的性格、乖離古怪的堅持,跟米開朗基羅好像有點像哪...
順帶一提,赫拉克利特起初根本不存在於拉斐爾的草稿中,據說是拉斐爾正式開畫後,執意加進去的(應該是很崇拜他所以決定把他畫進來吧~)。
最後,觀看這幅傑作時,務必記得將視線移向最右邊--在簽字廳的牆面用畫筆「蓋」出雅典學院的拉斐爾,也隱身其間、像邊緣人般靜靜躲在人群後,笑看殿堂內的神級哲人們。加上拉斐爾,雅典學院中,文藝復興三傑也意外地同框了! (拉斐爾=本人、達文西=柏拉圖、米開朗基羅=赫拉克利特)
文藝復興時期,將自己入畫的畫家及其作品知名的還挺不少。波提伽利就曾把自己畫進《三王朝聖(三博士來朝)》、站在右側睥睨畫中的眾人;還有等會兒要踏進的西斯汀禮拜堂--米開朗基羅,其實也巧妙地把自己設計隱身在祭壇壁面上、那幅巨大的《最後的審判》裡.....
終於,來到梵諦岡博物館參訪館內藝術品、超級壓軸的一站: 西斯汀禮拜堂!!
這是我此行出發最重要的理由、也是最期待的一站。米開朗基羅立志且自詡是雕刻家、並不以畫家為藝術生涯職志;他少數流傳至今的完整畫作、最出名的就是畫在西斯汀禮拜堂內的濕壁畫--濕壁畫附著在建築壁面,唯有親身走進建築現場,才能親眼目睹並直接感受畫作帶給自己的震攝力。
參觀西斯汀禮拜堂,規定不可攝/錄影、嚴禁大聲交談喧嘩;但實際走入禮拜堂時,萬頭鑽動到幾乎不見地面(其實西斯汀禮拜堂的地板非常漂亮! 花崗岩拼接出的細密花案極為典雅)、摩肩擦踵地找地方或走或站都有困難。參觀全程人聲鼎沸未曾休止,禮拜堂四周看守全場的工作人員於是只得三番兩次用力發出「噓~」聲、甚至用英文高喊: "Silence!"或"Be quiet~"、來制止滿場此起彼落的喧鬧聲(但效果不彰~哈哈,因為大家看得太興奮了)。
由於無法拍照,內部結構、壁畫真跡,就深深記在自己腦海裡囉... 以下,用影片來導覽禮拜堂令人看了只能屏息、驚嘆、傻眼的絕美內部--(另一支也推薦看的影片: 點此)
看過電影《教宗的承繼》(The Two Popes)的人,相信對電影開演未久的那場投票選舉下任教宗的戲,頗有印象--這場景是在西斯汀禮拜堂拍攝的。歷任教宗的投票表決及結果發布,正是在此舉行--若結果底定(獲得在場逾2/3的樞機主教支持)、教堂煙囪會升起白煙;但若結果不定,煙囪會噴出黑煙、並進入下一輪投票、直到取得過2/3的支持為止。(⇬圖片即為《教宗的承繼》劇照,取自Google)
之所以有這座禮拜堂,來自教宗西斯篤四世(Sixtus PP. IV)的點子,在他的出資下,1445年開工、直到1481年歷時36年才完工。禮拜堂長40.25公尺、寬13.41公尺、高20.73公尺,據說是按所羅門王神殿的比例(60:20:30)設計。完工後,西斯篤四世找來文藝復興初期的一批畫家集體創作,以耶穌基督的故事為題、也有歷任教宗的畫像,各自畫於禮拜堂兩側。這其中有波提伽利、也有拉斐爾的老師佩魯吉諾、米開朗基羅的老師吉蘭達約等文藝復興早期名家的真跡。
米開朗基羅人生中兩度進出西斯汀禮拜堂,獨力完成令人瞠目結舌的兩大濕壁畫: 《創世紀》與《最後的審判》。背後的血淚汗及秘辛許多,最令人不敢置信的是米開朗基羅不想用助理、不假他人之手畫完它們的事實...
兩側牆面有了耶穌系列故事壁畫增色後,教宗儒略二世對於禮拜堂穹頂動起修整的念頭,屬意米開朗基羅負責--但,米開朗基羅壓根不想畫西斯汀天花板,他對繪畫本無企圖、對儒略二世的指令深感疑惑且抗拒。不過,違抗教宗旨意很可能是要倒楣的,他終究接下任務,1505年起展開為期四年畫到廢寢忘食、身體變形眼力退化的日子... 孤僻難搞的他,儘管他也曾去家鄉佛羅倫斯找來助手一批、但短暫磨合過後他嫌溝通太麻煩,乾脆辭退助手不用,經常一人高躺在棚架,吃喝拉撒睡工作全在上頭進行。
1534年,距離完成《創世紀》25年後,米開朗基羅已是步入暮年、年逾六旬的老人了;當時羅馬政局情勢已大異於他繪製《創世紀》的時期--在邁入16世紀初期,羅馬曾被亂軍攻陷、教宗逃出梵諦岡躲進聖天使城堡避難、羅馬全城陷入無政府狀態。彼時米開朗基羅人在佛羅倫斯、也沒閒著,在遭受戰亂波及的家鄉參與守備防禦工作、擔任邊防統帥,但不諳戰事實務的他做沒多久便自覺無法勝任、放下一切逃去威尼斯了... 沒完沒了的內亂與輾轉的逃難、重擊米開朗基羅的精神狀態、造成信仰動搖的危機,內心千瘡百孔的他,終在1534年、重回也是歷盡滄桑的羅馬~
當米開朗基羅重返羅馬時,那個曾逃至天使堡裡躲避的教宗克萊孟七世已故、換保祿三世繼任。保祿三世一如前幾任教宗、惦記才氣逼人的米開朗基羅、心心念念要他再替教廷做點甚麼... 於是,西斯汀禮拜堂祭壇壁面,也託付給他,比《創世紀》更為巨大的《最後的審判》,準備開工了!
但,1536年才是米開朗基羅正式開畫《最後的審判》的起始年,這一動筆就是五年多、畫完時已是66歲高齡。直到1541年聖誕節前夕,此畫終於揭幕開放給羅馬民眾觀賞、讓沉寂凌亂許久的羅馬城,再顯熱情沸騰! 若從這角度來看,米開朗基羅像是聖誕老公公、送上一份當年最輝煌且雋永的聖誕大禮給羅馬、也給了全世界!
之所以認為米開朗基羅簡直是把他的人生畫進西斯汀禮拜堂,是因為他在中年與晚年兩階段所滋味過的酸甜苦辣各種波折、加諸在他的創作表現及心境的實質影響,都展露在這些壁畫裡--相較《創世紀》,《最後的審判》裡人物眾多的特色仍在(甚至更多)、且人物們體態充滿力與美的特質依然(米開朗基羅一概運用他雕刻人像的堅持去繪製人物畫),但全畫蒙上一層難以言喻的晦澀,尤其畫面下半部那些受審判後必須下地獄的人物及場景、滿佈扭曲的驚懼與黑暗,彷彿是他將人生中場後嘗過的苦難、遭逢的信仰危機、內心的掙扎與悲怨,和盤托出、置入壁畫裡。與其說他是以此畫還原、揣想末日審判的場面,倒不如說他是在借用宗教裡的善惡觀、以畫筆審判現實世界中他想評判的人--包括他痛恨與不齒的人、也包含他自己! 位在畫面中央偏右、上帝腳邊,那副面部表情可憎的鬆垮皮囊,是生前受剝皮極刑而殉死的耶穌門徒聖巴多羅買、也是米開朗基羅自身! 米開朗基羅把自己以贖罪之心忍受漫長作畫的痛苦精神藉由聖巴多羅買為宗教慘死的軀殼轉譯,這個置入等於是他為此畫留下的另類署名(米開朗基羅鮮少在作品上署名,唯一正式署名過的是聖殤雕像、他將名字刻在聖母胸前)。
米開朗基羅畫《最後的審判》最大膽的莫過於讓畫中的善人與惡人甚至聖人與耶穌本人幾乎都赤身裸體,這在他過往繪畫與雕刻作品稀鬆平常、只因他想誠實展露人的真實本色。但看在保守的教廷中人眼裡很離經叛道、有如瀆神,因此完成後不時有人向教宗抗議此畫的淫穢不雅。在米開朗基羅高齡88歲辭世後,曾有教宗派人替畫中的部分裸體畫上覆蓋私處的遮羞布、讓那位奉命畫遮羞布的畫家得到「穿短褲的人」封號。16世紀末,時任教宗的克萊孟八世直言想整個毀掉《最後的審判》、幸好被羅馬一個美術學院的畫家群起阻擋而作罷。
被祭壇燭火反覆長期薰染、顏料也因年久日深而氧化變色的《最後的審判》,1981年起因劣化嚴重促使梵諦岡對西斯汀禮拜堂展開搶救修復大計,這一修就是13年,順便把一些遮羞布擦掉、還以原色。此刻我看到的西斯汀禮拜堂壁畫,跟以往在許多畫冊或網頁看到的圖片相比,鮮明有神不少。得償宿願,旅行以此畫下完美句點兼驚嘆號,至今仍感動不止、這趟義大利旅行的收穫,無法以更多的言語形容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