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對人的情緒與狀態的探索相當細膩。他的作品就算是歡快之中仍有一絲悲涼,甚至能夠傳達出完全壓抑與隱藏著的沈重,隨著劇情起伏慢慢一點一點揭開,就像拿利刃刺一個小洞,鮮紅色的血汨汨流出,傷口彷彿隨著血液蔓延而擴張,血肉模糊。當你定睛想要清創,看見完全綻放、粉色、內在的肉,漸漸流乾的血液,泛白的組織暴露在冷冽的空氣中,一種絕望的氣息。千頭萬緒,也只剩離別一條路徑。那種絕望是用盡一生的力量來面對,以為面對傷口就能夠解決所有事情,但其實只是經歷而未曾有效解決,愛,恨,爭執,撕裂,偏執的各執一詞,各自纏繞成一團死結,最後一無所有的帶著千瘡百孔的空虛,轉身離開,假裝心仍然像肉體一樣,安穩的模樣。
伯格曼是富有風格的導演,因此就算不知道導演是伯格曼,透過畫面、對白、劇情探索一部又一部電影的觀覽,會從中猜到是柏格曼的電影,到最後這個名字已經深深的刻在腦海裡。在看完每部電影以後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會呼出白煙的那種冷冽與凝望。會等待,等的不是希望來臨,而是煙消雲散的結束,可餘煙繚繞成一種悲涼,進入肺部的最內側,成為永遠都不會被交換而呼出的空氣。
《秋光奏鳴曲》是開頭不到10分鐘我就知道會深深喜歡上的電影。伯格曼一生導過62部電影,我看得不多,不過我幾乎可以確定這會是他的作品裡面我最喜歡的作品(雖然伯格曼本人對於這部作品並不滿意)。
想在秋天看一部屬於秋天的電影,我的第一順位絕對是《秋光奏鳴曲》,最蕭瑟的那種秋天。其實我在多年前就看過這部電影,非常喜歡。如今重看,這份喜歡完全沒有消退,只有深深的讚嘆。
電影的節奏如奏鳴曲一般,兩個衝突的主題拉出序幕,在不同樂章穿插詼諧曲,然後迎來主要樂章的高潮,起承轉合相當流暢。有關母親與女兒的衝突;有關追求愛與無法愛的矛盾。每一種層次都是深刻的對比,帶著強烈的張力在絕望中找尋希望,然後深深的明白絕望裡頭沒有希望。而女兒老公的口白,一種旁觀者的視角,更像是作曲家或彈奏者,悠長的傳遞、堆砌,直至像花朵那樣綻放故事的全貌,再走向凋零。激烈過後的靜謐,從最緊繃到完全放鬆的結束,留下一團散不去的辛辣感,剩下殘留在眼眶無法被搜集完整的淚液,悄悄的在眼瞼就被蒸發。
電影的開頭就見到女兒對於母親一種過於興奮的狂熱,那種無法隱藏的愛意,隨著母親進屋後,巨大的距離感與惡意以一種微妙的方式從每一個角落散發出來,那種爭鋒相對的不和諧感,佯裝微笑與怯懦又笨拙地表達,形成了一種對於劇情的期待與猜測,以及不適感。
彼此的每一個互動,微妙的眼神,帶著藏在刀鞘裡尖銳的話語,無一不是劍拔駑張的局面,連訴說「我太開心了」、「我很想你」、「我愛妳」都是刀光劍影。直到電影進入第三樂章的高潮,母女兩人之間藉著酒精在深夜說出隱藏在心底的話,正式地將刀子亮在對手眼前,以玉石俱焚的姿態準備比劃一番。
「妳一輩子都在蓄意傷害我,就像妳被別人傷害那樣。所有敏感脆弱的東西妳都攻擊,所有富有生氣的東西妳都扼殺。」
「妳是一個表演愛的語調和手勢的專家,像妳這樣的人是種危險。妳應該被關起來,免得危害世人。」
「母親和女兒,多麽可怕的結合。結合著感情、混亂和毀滅。每件事情都是合理的,在愛和關切的名義下完成。母親的失敗傳遞給女兒,母親的傷痛要由女兒來彌補,母親的不幸就是女兒的不幸,就像臍帶從未被剪斷一樣。」
種種的指控排山倒海而來。而那樣種指控也是多年來內心甩不掉的陰影,終於在某個時刻像一齣排練許久卻從未演出的戲碼,背得滾話爛熟的台詞跟著眼淚隨著酒意傾瀉而出。
女兒終其一生都在追尋母親無法給予的愛,隨著母親的步伐活成了無法愛人也無法被愛的體質連帶著完全無法愛自己,她所有給予的付出,僅是一種柔軟的心性與堅毅的責任。中間劇本有設定一個本來可以拯救女兒的橋段,但最後仍然是被扼殺了,而那個希望使她跌入更深的深淵。如她在面對老公最一開始的告白時所說的:「被一個人愛上,這可能性為乎其微」。表現出愛與被愛的整體性,擁有被愛的能力,也才能有愛人的能力。
英格麗·褒曼的美不用多說。而她所飾演的母親,正是一位集成功、美麗、財富於一身的女人。這樣的女人肯定是收穫了各種喜愛與體面地對待。但是當你用「女人」這個詞是高估她的年齡了,充其量她只是一個孩子,充滿上帝全能控制感的自戀狀態,藉由音樂的天賦來彌補童年缺失的愛與溫暖。對於美、自身成就、他人吹捧極盡所能的追求,但是一感覺對方想在自己身上得到些什麼就會退避三舍的保護自己,想要享受、體面,但是無法付出。是「無法」付出,而非「不想」付出。就像一個孩子只能夠用很體感式的方式表達情緒,無法用語言好好呈現,因此總是藉由音樂表達自己,音樂之外的自己,都是自私的角色,無法成為妻子、母親,任何一件會傷害到他人的事情都會有一個在內心完美的藉口,維持著美好的人設。而對於不完美、瑕疵的抗拒,是身為某種藝術家極端、危險而病態的特質,不能比自戀的自己還要好,但是差的又令她身心真實地感覺到痛苦與抗拒,那種無窮無盡的追求與貶低,讓她活得光鮮但孤獨。
「我對童年的記憶很少, 我不記得我的父母曾經碰過我, 不管是愛撫還是懲罰。我對任何和愛相關的東西都很無知,溫柔、接觸、親密、溫暖,只有通過音域我才能表達我的感情。」
「看見自己可怕的圖像。我從來沒有長大, 我的臉和身體都變老了,我獲得許多記憶與經驗,但在軀殼內的我,可以說是還未出生。 我記不得任何人的臉,甚至連自己的臉都不記得。⋯我無法把碎片拼湊在一起⋯⋯。關於整個分娩的過程我只知道很痛,那種痛是怎麼樣的呢?我記不得了。」
「對真實的感受能力取決於天賦,大多數人缺乏這種天賦,也許這是好事。」
「我總是像被關在門外一樣,我總是想家。但當我到了家,我發現我期待的又是別的東西 」
內心小孩的全能自戀未個體化,有了老公與家庭,但也割捨不掉戀人,知道他人為自己痛苦,最終仍然捨不得受苦的人是自己。要說她愛自己,我並不能否認,只是我認為更精確的是她並沒有「愛」的能力,包含「發自內心」的愛著自己,而是維持著一個世俗美好的軀殼,優雅翩然的降落在每個人的人生,扼殺、奪取,習慣性地接受,享受著清淺得愉快。
透過臍帶未輸送過來的愛,擴及了整個人生都缺失愛。無論是母親還是小孩,都像傳承一樣,將這樣的悲哀以不同的形式傳遞下去。人生的某一些階段在動力之中找尋希望,在希望中看見絕望,盡可能避免的與竭盡索能追求的,在某一個地方,以像詛咒一般的方式,在業與業之間,畫下一個淒涼的、只是經歷而未和解的句點,最後一個音符被彈奏之後,從此失聲。
「我知道妳愛我,我也想愛妳,但是,我害怕妳的要求。」
「 我從來沒有要求。」
「我以為妳有。」
無論愛與不愛,有或沒有,最終都成為一種悽厲的指控,在痛苦之中掙扎,最後放棄掙扎。至於悔恨,還重要嗎?
想起阿德勒說的「幸福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