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者 The Sympathizer
作者: 阮越清
原文作者: Viet Thanh Nguyen
譯者: 顏湘如
出版社:馬可孛羅
我是間諜、臥底、特務、雙面人、還是雙心人,
偶爾會沾沾自喜視為一種天份,但卻是所有僅有,
當細細思索時,發現自己不得不以這種方式觀察世界,
不禁納悶是天份嗎?天份應是為你所用,而非被它所用。
四月,最殘酷的一個月,已經持續許久的戰爭終將結束,戰爭的方式亦然。
我是將軍手下唯一住在他家的軍官,唯一單身的幹部,最信賴的助手。
自從數星期前的三月裡,北方防線失守後,
「 咖啡城邦 」 美蜀高地,三月初遭到劫掠,
總統阮文紹不明所以地下令防守高地的部隊撤退,
峴港與芽莊失陷,當老百姓拼命逃上駁船和船隻時,我方士兵在背後開槍射擊。
四月中,夫人的心思精明,脊梁骨硬,
認為再等下去就出不去了,必須吩咐克勞德準備飛機。
克勞德是最信任的美國友人,在美國大使館上班,
表面上負責為這個慘遭戰爭蹂躪的國家推廣觀光事業,
事實上,克勞德是中情局幹員,早在法國人仍統治帝國時期便來到這國,
我打電話給克勞德,告訴將軍已經絕望了,克勞德答應儘量安排。
克勞德在一九五四年難民船上見到我並注意到我的才華,相識二十多年。
克勞德頂多只能安排一架 C-130 運輸機暗中偷渡,
將軍將撤離名單任務交給我,自己忙著處理辦公室事務,
我將名單一擬再擬,同一時間,春祿的守衛軍被消滅,
國界另一邊的金邊也落入赤棉手中,
幾夜過後,已經辭職的前總統悄悄飛往臺灣,行李裡可能有大量的國庫黃金。
擬定名單後,告知將軍決定一視同仁,具有代表性為考量,
最高階軍官、人人認為正直的軍官、我喜歡與之為伍的軍官,
一名上校、一名少校、一名上尉、兩名中尉,
自己一個位子,替阿邦、他老婆兒子留三個位子,
阿邦和阿敏是學生時代兩個歃血為盟的兄弟。
我半靠著獎學金唸書,半接受諜報訓練,是我方同志中唯一就讀名為 「 西方 」,
並以 「 Occidens Proximus Orienti 」 ( 西方最接近東方 ) 為訓的小學院,
臥底夥伴阿敏分派給我的任務是學習美國人的思考模式,負責的是心理戰。
三年前,共產黨特務被抓,至今還在獄中。
我母親是本地人,父親是外國人,從小就被罵雜種,
將軍和阿敏、阿邦一樣,從來不蔑視我混雜的出身,
將軍在意的是把事情做好,哪怕吩咐的不是什麼好事。
私下通知那五名被選中的軍官,今晚離開。
打包行李,將必備用品放入克勞德送的背包裡,
可以是背包,帶子一拉,變成手提行李袋,
袋子側面印有姓名縮寫的花押字,底部還有夾層,
夾層藏著米諾克迷你相機,阿敏送的,用來拍攝機密文件。
在啤酒園和阿敏、阿邦碰面,說服阿邦為妻兒著想,前往美國不是拋棄祖國,
而是策略性撤退,阿敏也會帶家人逃亡,事實是留下來見證共產黨解放南方。
這次處理撤退事宜再次展現自己的能力,
有能力遊走於合法與非法之間,僅一線之隔的模糊地帶,
人挑好,巴士安排好,旅行相關人員也收買好,賄賂的錢是一袋一萬美金現鈔,
一切安排就緒,七點會合出發,將軍開著自己的雪鐵龍,
克勞德搭第一輛巴士,我搭第二輛巴士。
九點左右,車輛穿越過機場區,目的地武官室館區,
海兵檢查是否帶有武器,沒收武器後,要求檢查證件,
每戶家長都備有我以極優惠折扣向內政部買來的通行證,
克勞德代總統簽發,並由相關使館辦事員蓋章的入境許可,
這張入境許可給予一個重要的保證,已插隊到最前頭,來到充當待命區的網球場。
等到凌晨四點終於被叫到號碼,搭乘巴士來到 C-130 力士型運輸機,
在跑道滑行準備起飛時,爆炸聲震耳欲聾,機門外熊熊大火,
跑道上又傳來一聲爆炸,飛機的旋轉嘎然而止,
裝載長放下飛機的斜坡板,爭先恐後跑下,
同時有人正對著所有人射擊,我帶著阿邦、阿玲匍匐前進到護欄混凝土塊下,
突然空中出現另一架力士型運輸機,降下慢慢轉向我們這邊,
看到有人從機棚和機堡之間暗處衝出來,數十名,
撤離者看到這態勢,立刻爭先恐後往 C-130 奔去,
到達斜坡板時,停下來等阿玲和阿德上去,結果沒現身,
二十公尺外,阿邦跪在地上,子彈打中阿玲和阿德,
我過去將阿玲甩上賤奔向飛機,阿邦跟著把阿德一樣送上飛機。
降落關島,救護車將阿玲和阿德屍體載走,
我和將軍一家人和其他上百撤離者看著電視不光彩的畫面,
直升機降落西貢的屋頂上,將難民撤離到航空母艦甲板上,
第二天共產黨的坦克衝破總統官邸大門,升起民族解放陣線旗幟。
在營區生活宣告不再是一個主權國家的公民,而是採取國家,受美國保護的難民,
將軍覺得人民需要他,要出去給他們打打氣,但這裡不是士兵,都是平民,
在帳棚區還不到一百公尺,一位老婦向將軍丟拖鞋,打中太陽穴,
老婦厲聲問道,我丈夫呢?不在這裡,你怎麼在這裡?
你不是應該要跟他一樣,拼命保護我們的國家嗎?
此時,所有人都拿起身邊的東西往將軍丟,我兒子呢?我父親呢?我哥哥呢?
發狂的女人拉扯將軍衣服,往將軍身上招呼,我努力掙脫人群,將將軍帶離,
對於這類謾罵攻擊,我習以為常,將軍則不然,臉上盡是驚恐表情和羞恥感。
幾天後,我們被接到加州聖地牙哥的潘德頓營區,
雖是另一個難民營,但設備等級提升,享受到美國夢所提供向上流動的機會。
來到聖地牙哥不久,寫信給昔日的教授埃弗里·萊特·海默,
海默教授是克勞德的大學室友,當初也是克勞德的引薦,海默教授幫忙爭取獎學金,
現在海默教授再度出手幫忙,擔任贊助人,在東方研究室安排一份文書處理工作,
安頓好之後,拜訪鄰近教會,用上一小筆現金捐款,
永恆先知教會牧師拉蒙。答應當阿邦的贊助者和名義上的雇主,
九月,學年開始之初,我和阿邦在公寓重聚。
將軍和夫人在曾擔任將軍顧問的美國上校小姨子贊助下來到洛杉磯,
夫人一個人負責所有事情,成為家中獨裁者,將軍則是掛名家長,
四月初收到一封邀請函,新店在好萊塢大道開幕,酒品專賣店,
在國稅局的巨大獨眼中,開這種店表示將軍向美國夢的基本教義屈服了。
我的工作站在第一線,抵擋相見秘書或系主任的學生,
在學校小有名氣,因為校刊針對我做了一篇特別報導,
大學畢業,登上優等生榮譽榜,母校創校以來唯一一位越南學生,獲救的難民。
系上沒人對越南有所瞭解,因此系主任很喜歡找我長談,討論文化和語言,
美亞人始終夾在兩個世界之間,永遠不知道自己屬於哪邊,
有次談話後,系主任給作業,分別寫下東西方的特點,
很多東西方的特點恰好相反,在西方人眼中,許多東方特質都帶有負面色彩,
我體現東方與西方的共生,體現兩者合一的可能性,
就像系主任的美國和中國的混血孩子,目前正在慢慢進步,
雖然大多數都自慚形穢,但民主制度給了可以發聲的最佳機會,
我告訴系主任,其實我是歐亞人,不是美亞人,會有差別嗎?
系主任慈祥地回答,完全沒有差別。
阿邦在拉蒙牧師的教會打工當工友,因為沒有申報收入,所以可以領救濟金,
阿邦幾乎領得理所當然,只有一絲絲羞愧,除了接受命運外也別無選擇。
七五年夏天,給阿敏住在巴黎的堂姑寫信,同時也是寫給阿敏,
如果信的開頭是天氣、我的健康狀況、堂姑的健康狀況、法國的政治情勢等等,
事先說好的隱喻內容,表示字裡行間有另一個用隱形墨水寫的訊息。
這次收到堂姑的信,隱寫的訊息得知人民的士氣高昂,
祖國重建工作正緩慢但穩定地進行著,上司也很滿意我的報告。
我來到將軍的酒品專賣店開幕,將軍和克勞德在儲藏室,
克勞德說起當時逃出西貢的情況,
將軍則提起有個間諜,內奸,當時我為了自己而選的上校,
將軍要我和阿邦聯手解決,解決方法自己決定。
阿邦經由我推薦,成為將軍的酒品店店員,仍可以在教會打掃兼差,
阿邦除了店員還有一個作用,嚇阻潛在的搶匪和竊賊。
阿邦已經弄到散彈槍和一把點三八短管特殊手槍,
我再次為情勢所逼,唯一可以緩解的是阿邦臉上的表情,
這一年來,阿邦第一次顯得快樂。
因為吃喝無度的少校是間諜的想法是我把想法滲透到將軍腦中,
於是跟阿邦說萬一少校不是間諜,那就錯殺人,等於謀殺,
阿邦回答,第一、將軍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
第二、不是亂殺人,是刺殺行動,你們一天到晚在做的事,
第三、這是打仗,無辜的人也會被殺,只有當你知道他們是無辜時才算謀殺,
阿邦凝視著手上的槍說道,男人需要目標,認識阿玲以前,有目標,替爸爸報仇,
後來戀愛了,阿玲變得比爸爸、報仇重要,
爸爸死後我沒哭,結婚之後哭了,心中最重要的地方變了,覺得背叛爸爸,
一直到阿德出生,都耿耿於懷,
一開始覺得阿德是個奇怪的小東西,為什麼不愛自己的兒子,
有天發現阿德的手指腳趾,簡直就是我的縮小版,
第一次體會驚奇,戀愛也不像這種感覺,爸爸也是這麼看我,
他創造我,我創造阿德,是自然,在這一刻愛上兒子,
我的人生曾經是有意義的,有目標,現在什麼都沒了,
曾是人子、人夫、人父兼軍人,現在什麼都不是,不是個男人,就等於是廢物,
不想當廢物就必須做點什麼,所以不是自殺就是殺人。
隔週週六晚上,海默教授請我到家裡吃飯,因為克勞德要回華盛頓,
另一位客人是教授男友史丹,和我同年,在加大洛杉磯分校攻讀博士,
論文題目是關於流亡巴黎大美國文人。
海默教授年輕時深受共產主義誘惑,沒有後悔,
正因為犯過這樣的錯,而成就今天的我。
同克勞德離開時,再次問起困擾的事,萬一他是無辜的呢?
克勞德則回答沒人是無辜的,尤其在這檔事,
他手上可能也沾過血,指認過越共的同路人,說不定搞錯人了,
也說不定他自己就是同路人,那一定會故意指認錯人。
我跟蹤少校好幾天,確定少校從加油站下班回家的路線,
之後和阿邦準備好加大洛杉磯分校的運動衫和棒球帽,
車換上偷來的車牌,到少校家的車棚停好車,
少校回到家,我出現說剛好到附近,順便送爆竹和柳橙,
少校傾身看塑膠袋裡有什麼時,只穿著襪子的阿邦出現在少校身後,
本該開槍的阿邦出聲喊少校,少校回頭準備說話時,阿邦開槍。
辦公室的秘書蘇菲亞·森,原本不苟言笑,後來發展成肉體關係,
蘇菲亞邀請參加喜宴,新娘的父親是個傳奇的海軍陸戰隊上校,
新郎的父親是美國銀行西貢分行的副董事長。
舞臺上其中一位女歌手是將軍的大女兒,阿蘭,國家崩垮時,在舊金山灣區唸書,
阿蘭最叛逆的行為時當個名列前茅的學生,拿到留學美國的獎學金,
阿蘭申請到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獎學金,
將軍和夫人認為那是共產黨殖民地,想阿蘭到女子學校,
阿蘭執意要到柏克萊,父母不準,阿蘭就鬧自殺,
等到阿蘭吞下安眠藥,將軍同意讓步,夫人還是不肯,
某天下午,阿蘭跑去跳西貢河,最後夫人也屈服,
阿蘭在七二年秋天到柏克萊念藝術史,
阿蘭現在改名蘭娜,畢業後成為樂團女歌手。
宴會中,國會議員上台致詞,六二年到六四年加入 「 綠扁帽 」 部隊,到越南服役,
議員在南加州名氣響亮,在橘郡頗受好評。
議員邀請將軍夫婦共進午餐,我擔任司機開車前往,
好萊塢有人要拍戰爭片,「 The Hamlet 」 小村莊,關於鳳凰計畫的故事,
此時將軍將我推出,我是文化參事,非常樂意提出見解。
名導的助理薇歐莉安排導演的好萊塢山住處見面,
薇歐莉寄劇本來時,把我的名字拼錯,現在說話掐頭去尾,
不屑與我四目相會,以一種傲慢又輕蔑的姿態示意我進門。
前兩部電影上映後,導演成為好萊塢炙手可熱的編劇兼導演,
第一部 《 逆境 》 描述希臘裔美國青年在底特律暴戾街頭的艱辛處境,
第二部 《威尼斯海灘 》 關於失敗美國夢的故事。
名導對於我的註記慢慢舒展火力,讓我驚慌起來,
最後我只能說出導演連尖叫聲都沒到位,
每次當越南人說話的時候,都是用尖叫聲,沒有台詞,那至少讓尖叫聲到位,
不同的情境,不同的身體,會發出不同音質的聲音,
雖然痛苦是共通的,卻也完全屬於個人,會依文化和個人而不同,
在這個國家,一個想逃命的人會找警察,
但在我的國家,不會找警察,因為警察往往是造成痛苦的人,
然而名導卻認為我沒拍過電影,不能指導他怎麼工作,
名導根本就不想聽真正的意見,只是要點頭部隊而已。
第一次見到杜山 ( 簡稱小山 ) 是在一九六九年,我在美國最後一年,
小山也是領獎學金的學生,就讀橘郡一所大學,新聞科系。
將軍心煩小山的報導,少校葬禮和婚禮的報導,少校的死 :
「 警方宣稱搶劫殺人,但身為秘密警察的警官,難道不會是敵人想要他的命?」,
婚禮報導,小山概述演說內容,結語則是
「 或許該停止討論戰爭,戰爭不是結束了嗎?」。
克勞德和議員是朋友兼盟友,只是現在美國人不想打仗,獲得公開支持有點困難,
我提議必須到處建立人脈,需要先鋒,
雖然先鋒是共產黨用詞,可是共產黨贏了,應該學一點他們的策略,
先鋒是地下工作人員,志願組織之類的團體將成為先鋒的最前線,
杜山的報社可以成為前線組織之一,還需要支部,彼此隔離不受影響,
議員現在正運用關係,將人送到泰國去。
隔週薇歐莉來電,名導希望我作為這部戲的顧問,
電影會用菲律賓的越南難民當臨演,需要我去和他們工作,
工作在一處熱帶天堂度四個月的有薪假,
雖然是工作旅遊,工資也低,但必須暫時離開,對於少校的死所感到的悔恨,
葬禮上給少校遺孀五十美金,這次雖酬勞低,還是可以存點錢資助少校妻兒。
少校妻兒是無辜受害的人,我曾經也是無辜受害的小孩,
加害人不是陌生人,而是自己的親人,
家族聚會姨姈們不讓我和表兄弟姐妹玩,有好吃的也會把我趕出廚房,
在所有小孩的記憶中,過年是個歡歡喜喜的節日,
當我在長輩面前,流露出真情和魅力說出吉祥話後,二姨媽還是沒給紅包,
我的紅包是其他人的一半,某個表哥說說因為我混了一半的血,
母親的鼓勵,記住,不是一半,是一切的兩倍。
給堂姑的信報告決定接受名導的提案,視為暗中破壞敵人的宣傳,
也用暗號列出將軍先鋒隊裡的軍官姓名,
將軍成立非營利慈善組織,獲得可抵稅的捐款,
「 越南共和國陸軍退役人員慈善兄弟會 」,
目的是獲得行動所需的基金,將軍和我說服議員的說法是透過公開管道,
透過基金會將錢給組織,之後會透過選票回饋給議員。
三個月後前往菲律賓,拍攝營地在呂宋島北部科迪勒拉山脈的一個鄉下城市,
在難民營募集上百名越南臨演,沒人對每天一美金的工資提出異議,
其中一個臨演,有貴族氣息的律師,共產黨打贏之前,受外國人迫害、威嚇和羞辱,
現在則是受自己人迫害、威嚇和羞辱,這樣算說有改善吧。
大三那年母親因肺結核過世,三十四歲,
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寫信給我,簡要中肯,告知母親過世,有塊真正的墓碑,
特別提到這點,用他自己的方式說錢是他付的,
在呂宋島為了電影建造的墓園,要來一塊碑石,
複製母親的黑白照貼在墓碑上,寫上名字和生卒日期,
母親在這電影人生中,能有一個官太太能享有的安息之處。
「 名角 」 飾演維爾·薛姆斯上尉,「 偶像 」 飾演傑伊·貝勒米中士,
「 偶像 」 是以一首泡泡糖搖滾暢銷歌曲一夕爆紅的歌手,
展現敬業精神,理成美國大兵的平頭,接受角色所需的軍事訓練,
「 名角 」 是演員中的演員,不只隨時入戲,戲服也沒脫過。
為名導寫的註記改變的是加入三個有台詞的越南角色,
父母親被金剛殺害,大哥阿平對金剛恨之入骨,愛救他的美國人,充當翻譯,
後來阿平和綠扁帽中唯一黑人落入金剛手中,慘遭殺害,
妹妹阿梅愛上貝勒米中士,後來被金剛擄走被強暴,
小弟在最後一幕戴上洋基隊的球帽,升上太空,最終目的是位於聖路易的貝勒米家。
然而以為有越南角色就會著越南演員,
飾演小弟是出身菲律賓演藝世家,吃的太好,不像越南小村莊的男孩,
飾演大哥阿平的是詹姆士·尹,現場是僅次于 「 名角 」 和 「 偶像 」 的著名演員,
尹是電視上的亞洲代表人物,韓裔美國人,可飾演任何亞洲人,
妹妹阿梅是亞細亞·蘇,英國服裝設計師的母親,經營飯店的中國人父親,
亞細亞和尹都是同性戀。
分配角色時沒有困難,唯有民族解放陣線的游擊隊員,一般謔稱越共,
在我強力遊說下,薇歐莉同意扮演越共的臨演工資調高一倍,
因為調高工資的關係,再加入阿梅強暴的鏡頭,讓我和名導關係惡劣,
我等了一年,才在戲院目睹這場戲,
兩週後,親眼看到詹姆士·尹飾演阿平被凌虐的戲,在凌虐的過程中,
特寫鏡頭下的尹知道這是為自己贏得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的最好機會,
這鏡頭一共拍了六次導演才滿意,
中午前拍完三次,尹不休息,認為自己正在被刑求,要演的徹底,
凌虐最後無法讓受刑者屈服並坦承罪行,惱羞成怒,拿鏟子打的腦漿並迸濺,
施虐的越共短暫休息時,阿平按自己意志咬舌自盡。
最後到達電影最高潮的爆破場面,在金剛巢穴的火拼高潮後,
金剛巢穴在美國空軍的轟炸下燃燒化為烏有,
光是摧毀小村莊和金剛藏身的洞穴還不夠,
名導要有寫實的流血場面,因此臨演也得全部殺光。
薛姆斯和貝勒米在戰場上看著勝利,
洞穴衝出一名老婦人,哭喊著死去的越共兒子身上,
薛姆斯不理會老婦人,轉身離開,卻被老婦人用兒子的槍槍殺,
薛姆斯的死促使貝勒米呼求展開弧光行動空襲金剛的巢穴,
那天原本要拍最後一個大場面,名導臨時加戲,炸毀墓園,
在炸毀之前,到母親假墓前致意,
突然爆炸,意外事故,一枚有瑕疵的雷管引發第一輪爆炸。
飾演強暴阿梅和對阿平施虐的臨演到演員看我,
謝謝拍攝期間所做的一切,照顧他們,爭取加薪,還頂撞導演。
醫院病房的白色讓我想起以前唯一待過的白色房間,
西貢國家審訊中心,在克勞德的監督下執行第一次訊問作業,
全白房間是克勞德的主意,還將房間溫度控制在攝氏十八度,
頭上的日光燈二十四小時開著,揚聲器時時刻刻播音,
克勞德指定我擔任主要審訊官,突破囚犯心防是這審訊課的結業考試,
他是 Z-99 恐怖活動小組 C-7 支部的領導人,
基地設於平陽某個秘密地區的 Z-99,總共執行了數百起恐怖攻擊,
這名囚犯的專長是將手錶改裝成土製炸彈的引爆裝置,
我第一次進入監禁的白色房間是一星期後,列出顛覆、密謀與謀殺等罪名,
強調證明有罪之前是清白,但囚犯確認美國主人已經認定有罪,
在被羞辱後,為了證明自己,替囚犯寫自白書,
自白自己是同性戀,愛一個男人才加入革命行列,為了自己的名聲,好好想想。
一星期後,囚犯用早餐的白煮蛋噎死自己。
出院後,直接回洛杉磯,阿邦接機,告知將軍夫婦開餐館,
餐館可以說是非營利事業,所有利潤都捐給行動計畫,
大家都知道也都沒人知道,秘密,公開的秘密,夫人負責婦女後援團體和旗幟製作。
聚集最初的幾批志願夥伴,都是退役軍人,每週末集訓,
打算送一支勘查隊到泰國去,和前鋒野戰總部聯手,
勘查出一條經由陸路前往越南的路徑,阿邦也是其中一員,
因為阿邦我自願前往,
但將軍認為我在這裡負責計畫和後勤比較好,還有籌錢和交涉。
餐館裡面時鐘是西貢時間,時差十四個小時,
難民、流亡者、移民,都活在兩個文化中,
流離失所的人還活在兩個時區裡,這裡和那裡,現在和過去,如同遲疑的時間旅人。
臨演們帶禮物來的隔天早上,薇歐莉和代表製片公司的白色男子,
製片代表說公司會負責醫院一切費用,一張五千美金的補償支票,
簽一張收據,一份文件,確保公司無須再負任何責任,
我搬出自己是龐大家族的主要支柱,開價兩萬美金,
在雙方討價還價後,以一萬美金達成協議,
一半存入戶頭,一半給吃喝無度的少校遺孀。
我帶著一條萬寶路香菸,一瓶蘇托力伏特加,
來到蘇菲亞·森的公寓,發現小山在裡面,
伏特加下肚後,迎戰小山,大學老是說相信人民和革命,
可是沒有回去為相信的革命奮鬥,沒回去加入人民和明日的革命,
小山坦承自己的失敗,懦弱、虛偽、軟弱、羞愧,
這場辯論我贏了小山,然而森女士依然握著小山的手出聲安慰,
我贏了辯論,但就像大學時代一樣,小山在不知不覺中贏得聽眾的心。
小山提起有關一支秘密軍隊正在準備秘密侵略行動的傳聞,
我回答沒有此事,小山不相信,因為我是將軍的人。
森女士認為戰爭已經結束,我認為戰爭永遠不會死,只是睡著罷了,
小山的設問,當然是睡著,如果沒有睡著,怎麼做夢?
將軍在洛杉磯極東方、太陽曝曬的小山上,
一片荒涼地域進行初期軍隊操練和演習,二十名頂尖志士,這支精簡部隊的組織,
這次我的任務時擔任紀錄工作,從不同角度拍攝所有過程,
原是游擊隊員灰髮上尉和遭到伏擊的連隊唯一倖存者冷漠中尉,
他們和阿邦一樣都是十足的瘋子,志願前往泰國參與勘查任務,
我努力想打消阿邦回國的念頭,這是自殺任務,
惜字如金的阿邦大笑著像機關槍連發說話,
人生就是一場自殺任務,沒有活著的理由卻繼續活著,才是瘋狂,
我們已經不是男人了,被美國人搞了兩次,
第一次美國人確保我們毫髮無傷,全部聽他們的就好,
惡搞完我們後,又來拯救我們,只差沒說要割掉我們的老二和舌頭。
阿邦想死是因為活著的這個世界不值得我為它犧牲,
要是有什麼值得你付出生命,就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在森女士公寓對小山提出質問後的兩星期後,
小山寫一篇 「 前進吧、戰爭已結束 」,
標題下的照片,兄弟會在西敏市公園的誓師大會,
另一張照片,穿著破舊難民衣服的平民百姓揮舞牌子,全是政治抗議的簡短訊息,
將軍認為需要對這記者採取一點行動,
小山報紙上刊登蘭娜將參與一齣諷刺時事的歌舞秀 「 幻想曲 」 的歌唱演出,
這讓我有了行動的機會,只不過不是將軍想的那一種,
我需要放個假,脫離顛覆份子那緊張、孤獨的工作。
我載將軍來到議員邀請參加的聚會,邀請函上註明鄉村俱樂部,實際上是間牛排館,
在座除了主客理查·賀德博士外,還有六人,傑出商人、民選官員、律師,
在談話中談起了幸福,我認為自己不算不幸福,
賀德博士認為不算不幸福是因為在追求幸福,但還沒補捉到,
賀德博士對我反問幸福的問題,認為這個問題沒有好的答案,
美國式的幸福是一種零和遊戲,一個人要幸福,要根據另一個人的不幸福來衡量,
如果我幸福,肯定另一個人不幸福,可能是你們其中一個,
如果我不幸福,也許讓你們某人幸福一點,
但會讓你們不安,因為在美國應該不會有人不幸福,
所有美國人都渴望能做到的只是追求幸福,但大多數人卻是保證不會幸福。
頓時被憂鬱籠罩,不能說的話被說出來了,
將軍在這氛圍中插話,即使幸福無法保證,自由卻可以,成功轉移話題。
賀德博士認為在東方,人命多得是,生命不重要,
東方人並不像西方人這麼重視生命。
當問題到我身上時,生命對東方人來說很有價值,只是生命對西方人卻是無價的。
將軍同意我完成這裡的任務後,和阿邦回國,
阿邦建議幫我完成這任務,再向將軍報告是自己完成就好,
拒絕阿邦的建議後,向蘭娜傾訴,聊天中,蘭娜湊上前來,手放在我膝蓋上,
蘭娜的臉靠的前所未有的近,我只要往前一靠就行,
但卻做了最反常的動作,拒絕了,往後靠,隨即離開,
來到小山的住處,小山以為要談蘇菲亞,
小山愛上蘇菲亞,但我沒有,只是失去蘇菲亞還是會心痛,
我建議還是談回政治,說出自己是共產黨,小山的盟友,想幫小山,
然而小山不相信,是我要讓小山坦白,然後揭發他,
這時我射出第一發子彈,射穿收音機,雖然距離近不太會出錯,但喝太多酒,
第二發射穿小山伸出來阻止的手,小山意識到死亡,轉身就跑,
第三發射中肩胛骨和脊椎中間,在小山抵達門口前,
連開兩槍,一發射中耳後,一發射入腦殼,
阿邦的清單浮現腦海,變裝成為一個白人,
要離開時似乎聽到小山的呻吟,想起阿邦的話,
伸出手指摸向小山的眼珠,突然小山眨了一下眼,
我嚇的往後跳,小山的身體微微一顫,再朝小山的太陽穴再開一槍,
然後帶著住戶的自信,從樓下大廳出去。
我、阿邦、灰髮上尉、冷漠中尉四人踏上回國之旅,
我違背阿敏的命令留在美國,為了救阿邦必須陪阿邦回去,
我把阿邦拖下水,可以的話,得由我把他拉上岸。
離開住處,讓牧師賣掉所有東西,錢捐給永恆先知教會,
到泰國所有東西會提供,負責基地營的海軍上將和克勞德。
克勞德安排大家到妓院,但阿邦不想進去,
我和阿邦到附近走走,被小村莊的海報吸引,
我看到當時沒有在現場看到的一場戲,阿梅被四個越共強暴,
等到電影結束,我的名字根本沒出現,對名導的勉強認同已煙消雲散,
阿邦認為應該能被好好呈現出來,結果連人都不是,
只是給了他們一個藉口,白人可以說,片子有黃種人,不恨他們而是愛他們。
晚上想起將軍和夫人指責我試圖沾染他們的女兒,
他們怎麼會讓女兒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這樣的人?雖然是好青年,但是個雜種。
來到營區會見司令官海軍上將,海軍上將當時沒有投靠美國人,朝著泰國去,
泰國人會給庇護,會對抗共產主義,不像美國沒有機會作戰。
一行勘查隊十來人,來到寮國很偏僻的地方,
深夜冷漠中尉被地雷炸斷了腿,必須離開此地,於是扛著屍體前進,
兩小時後結束強行軍,停歇在小溪谷,將冷漠中尉埋葬。
一天過去,建造竹筏渡湄公河,過去兩趟,輪到我、阿邦渡河,
司令和政委在對岸某處等著我們,
突然槍聲大響,手榴彈轟鳴聲,火箭推進榴彈擊中竹筏,
突然所有人不再開槍,只剩我和阿邦的槍砰砰響,
等到射光所有彈夾,從我們這邊的幽林深處高喊 - 投降吧,
看到阿邦眼中閃著淚光,要不是為了我,阿邦就死在這裡了,
阿邦哭了,認識阿邦以來,僅僅第三次看到阿邦哭,
不像妻兒死去時那種世界末日般的憤怒,
不像與蘭娜分享的那種哀傷情緒,而是一種平靜的挫敗,
任務結束了。阿邦還活著,無論過程多麼笨拙或偶然,
計畫奏效,成功救了阿邦,但結果只是讓阿邦免於死亡。
司令在我的自白書上註解,記下寫錯和離題之處,
隨時督促我刪除、刪減、改寫或補充。
自從去年襲擊後,一直待在一間沒有窗戶的紅磚隔離牢房,
不斷反覆寫著自白,最後一份就是現在司令手上那份,
司令認為我是客人不是囚犯,窗外那些才是囚犯,包括阿邦,
但其實說病人比客人好一點,我周遊異國,接受一些危險的觀念,
必須接受隔離直到治癒為止,自白達到標準後,可到下一個階段,
每個人都承認自己是受擺佈的軍人、帝國主義走狗、被洗腦的傀儡,
他們只是說司令想聽的話,但是我卻不願意,
這樣的我對司令來說是聰明還是愚蠢呢?
我夠聰明,能認真聽取司令的批評和校正建議,
但也太笨,不明白已經寫了那麼多遍自白,還是達不到司令的高標。
司令認為我只是名義上的共產黨員,實際上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政委今晚要見我,澄清幾個問題,
到達政委的營舍房間,一張不對稱的可怕面孔的政委居然是阿敏,
還來不及出聲就被抓起來,塞住嘴巴、蒙上眼睛、塞住耳朵,
被推到一個狹窄、有回音的空間,衣服全脫,全裸被綑綁,頭上套上絲質頭罩,
每當要睡著時,就有腳蹭我的大腿、臀部、肩膀、額頭,讓我不能入睡,
這回將頭罩拉到耳朵上方,拉開耳朵的耳塞,阿敏質問為什麼回來?
阿敏已經盡力不讓我受更大的苦,司令還是認為方式太溫和,
不讓我睡覺是為了打開我最後秘密的保險箱、醒著越久,機會越大,
我認為已經坦承一切,但阿敏和司令都認為沒有,雖然不是刻意隱瞞,
阿敏問什麼比獨立和自由更可貴?
我回答沒有什麼比獨立和自由更可貴?但這不是完全對,
阿敏警告我不要回來,訊息不只阿敏看,背後始終有人看著,
阿敏發現我要回來,自己要求擔任政委,
阿邦已經兩度要求被槍決,要不是阿敏,司令會一口答應,
至於我則被下令讓我接受再教育,因為阿敏獲得在隔離牢房寫一年自白,
在司令眼中,我是最危險的顛覆份子,是阿敏說服我被治好比殺了對革命更有用。
當時阿敏穿著制服,再過幾個小時就要解放了,
當解放軍坦克接近橋時,司令官命令堅守崗位,
單位裡瀰漫著濃濃的死亡預感,眼中露出驚惶,
不希望在戰爭最後一天被解放軍射殺,
突然我方空軍從頭上飛過,當炸彈掉落,不是往坦克,而是我們的方向,
一片燒夷彈雲籠罩我們,我的臉就是這時被毀容了,
老婆發現我沒回家出來找我,在軍醫院發現奄奄一息的我,
老婆通知掌權者之後,最優秀的外科醫生替我動手術,
我得救了,活下來是個奇蹟,但幾個月來,我每天有如火燒身。
我對司令而言,是能看到事情兩面的奇怪生物,必須肅清,
因為我受到的污染可能破壞革命的純淨,
一定有點什麼可以坦白,這是認罪的本質,永遠無法停止認罪,
阿敏和司令也得互相批判,是黨的意思,
軍事司令和政治委員活生生體現辯證唯物主義,是正題和反題,
進而產生更有力量的合題,就是真正革命性的意識。
我在數百顆燈泡的強烈光線下,處於三乘五米大小全白的考驗室,
政委、司令、醫師在床墊周圍,我不只是囚犯、學生,也是病患,
前面的問題因舌頭腫脹無法發聲,
等到名字時,終於想起母親所取的本名,大聲說了出來,
然而被認為沒有說對名字,被醫師注射蘇聯送的血清,迫使說說話,
再用野戰電話連結黑色電話到腳趾上,每分鐘通電,保持清醒,
一段時間後,我感覺不到我的身體,心什麼都感覺到了,
現在想起來了,忘記的事發生在一間戲院裡,
外國人來訪時就是戲院,平常是審訊室,
想起當時那個把口水紙證據吞進嘴裡的女共產黨特務,
審訊室裡有三個警察、吃喝無度的少校、克勞德、我,
克勞德要我看,少校是負責人,將軍要知道共產黨女特務如何拿到警察名單,
我自告奮勇要單獨審訊女特務,給一兩個小時就好,
但三個警察不同意,認為我只是想先上,隨後三個警察輪姦女特務。
醫師的實驗成功了,我一分為二,受苦的肉體在下方,平靜的意識高高漂浮在上,
我什麼都沒做,全世界看著國家發生的事,大多數什麼都沒做,
我根本不願意犧牲自己救女特務,她卻願意犧牲性命救政委,
我看見自己當下認罪,承認自己沒採取行動才再教育,
阿敏引導出我寫的信中希望父親死了算了,
我承認想要父親死,阿敏的特務安排的行動,
司令因此轉身離去,願意考慮考慮。
最後阿敏要我回答問題才能放我走,這麼做,堅稱是為我好,
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尖叫,我聽到母親的尖叫,我自己的尖叫,
自從問題第一次被提出就懸在眼前的兩個字,沒有,
什麼比獨立和自由更可貴?沒有,因為我,終於,開竅了。
我一直尖叫著喊沒有,只有阿敏知道我在說什麼,
司令見我舉止異常,瘋了的我會影響營區的健康狀況,
我自己氣瘋了,這麼長時間都不知道自己明白 「 沒有 」,
痛苦到捶打自己的腦門,還去撞牆,我太笨了,
每個真相都至少意味著兩件事,正面和反面,
司令認為大哭大笑瘋了的我,需要請醫師,
我再度回到原來的隔離病房,不過沒鎖,隨時可走的我卻沒走,
醫師為了改善我的狀態,讓我抄寫之前自己的自白,
抄完自白後,理智回復差不多,再來想寫出寫完自白後,接受考驗那段時間的事。
最後一次見阿敏時,阿敏也有類似的分裂情形,
既是政委也是阿敏,既是我的審訊者也是唯一可以吐露秘密的人,
既是虐待我的惡魔也是我的朋友。
阿敏已經聯絡、賄賂,讓我和阿邦離開營區出國,
阿敏給我破舊背包和 《 亞洲共產主義與東方破壞模式 》,
這是以防以後可能需要送訊息給阿敏,
還有我的自白和後來的一切,考驗室中發生是我們中間的秘密。
兩天路程來到西貢郊區,由阿邦表親帶路人,帶著親人和我們在公海同生共死,
一百五十個人擠在一艘拖網漁船,
我循著水路離開祖國,誓死履行唯一的承諾:我們會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