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呼喚她的,是床鋪。
03:21,總是這數字。熱到腫燙的眼窩比鬧鐘聲YMO〈Taiso〉裡歡樂大於技巧的歌聲更早呼喚她。像貓咪把臉埋進床單,嗅著已經乾枯的眼淚與被噩夢驚醒的汗液交織的味道,難以言喻又不可告人的,熟悉的,孤單的。
再呼喚她的是連接大樓與大樓之間的磚磚瓦瓦。
皮革側背包裝著平板和7公分厚的磚塊書,來回穿梭在系課程和教程課,總是那幾間固定的教室。系上老師振振說著天命,窗外飛來一筆傳出被除草工友腰斬的幼草哀號,老師聞聲把窗戶闔起,沒發現教室早已瀰漫鮮綠的血腥味,戴上口罩或摘下,都不是。
教程老師不惶多讓,為不把教職作為天命的人敞開教室後門,快逃。她藉這道規則進出課堂幾次,躲在逃生用小陽台,聽著穿透水泥牆的麥克風聲和教室那群堅定熱情的討論聲,俯視連接兩棟文學院的磚磚瓦瓦,調整呼吸,認命回歸。
最後呼喚她的斑馬線,躺在柏油路上的棺木。
「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也不要每件事都追求完美。」教授如此回覆她的信。研究室那扇厚重的門像搧完她一巴掌似地敞開,所有心事像第一次和成年人戀愛變成秘密,生活剩下解開皮帶卻只想起被繃住的窒息。被推離學生身分,但教師辦公室的門把她也無力轉動。
「生死外別無大事。」老師們也有自己的課題,深知這點後連在他們面前張嘴都是很難很難的事,她最後放棄向任何人訴說。曾經以為閃亮亮的大人在自己也邁入成年後越發黯淡,因為看見了他們無法反光的缺陷,還是所有人都與太陽越來越遠?
「今天有空出來聊聊嗎?」原本想拒絕朋友突來的邀約,明明兩人都不是這般個性,但這是她自作多情,因為所有人都深陷泥沼,只能抓緊時間訴說,來不及傾聽。她只能用隻字片語讓所剩無幾的親密友人知道,她看見了他們發光的那一面,不論已經呈現或還在打磨,她都覺得耀眼無比。
她奔馳於不同道路,開始不再觀察照後鏡映著的恍惚神情,因為意識到自己默默流於同樣的麻木。每天固定路線的往返,路線上的一草一木,一條條斑馬線卻似乎越發混亂。她還來不及到達何處。白灰相間的步數是逆向手扶梯,等著將生產線上的瑕疵品拋出輸送帶外,剛好落入柏油路碎石間的縫隙,蓋上白色棺木。
她摀起耳朵,在辦公室帶著單邊耳機,夜晚埋進被裡。
煞有其事地為美工刀消毒,像要說服自己的儀式感,這種時刻她反而不願意放最喜歡的坂本龍一,因為害怕被看見殘破的一面,她總是這樣,所以才極力想逃離所有挑戰,因為怕被檢視。她想起教授的信,認為若自己實力夠堅強,便不會有這些顧慮,而且真正追求完美的人,不應該將生活過程這般模樣。矛盾的點開喜劇表演,在笑聲中切割自己,才是她習以為常的逃生路徑。
後來,後來……所有引力都將她吞噬。
因為她太愛這一切,所以在墜落的過程,看到飄起的眼淚,還笑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