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走廊刺眼的螢光燈彷彿灼傷了我的視網膜,瑪格麗特和我踉蹌著走出來,迎接清冷的夜空,已是凌晨三點。衣服上仍殘留著消毒水的氣味,提醒著我們方才經歷的那段如夢似幻的幾小時。瑪格麗特像個被剪斷線的木偶,眼神空洞,動作僵硬。無論我說什麼,她都毫無反應,彷彿她的靈魂被我早先幻覺中的催狂魔吸走了一樣。
現在我該怎麼做?專業倫理規定,我應該向相關部門報告,將她交給適當的機構處理。但她先前那句命令在我腦海中迴盪,如同一道具有魔力的契約,束縛著我。我真的能背叛那份絕望的信任嗎?
也許她真的需要我。不再是作為一位教授,而是作為……一個能夠理解她痛苦的人。但我有什麼資格?我,一個總是隱藏在學術象牙塔中的懦夫,憑什麼去安慰一個真正為理想而戰的人?
醫生的話在我腦海中回蕩,當我們走向我的車時,他曾冷靜地解釋:「『椅子』餐廳的食物受到了孢子的污染,那是一種罕見的具有強大精神活性的真菌——大比目魚致幻菌。今晚我們已經處理了好幾個類似的病人。」
我忍不住開始懷疑,是否該感謝那難以下咽的豆腐漢堡,正是它救了我一命。我只咬了一口便放棄了。
當我們駛過空蕩的街道時,這座城市變得陌生而充滿敵意。街燈拉長了陰影,彷彿伸出的手指試圖抓住我們。每個轉角似乎隱藏著潛在的危險,每扇黑暗的窗戶似乎掩蓋著未知的威脅。今晚的經歷徹底撕裂了我對現實的感知,讓我變得神經過敏,滿懷疑懼。
當我們駛近校園,草坪上的帳篷群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仍然依稀可見。那些臨時搭建的庇護所顯得詭異而空蕩,彷彿某個末世社會的遺跡。我將車停在瑪格麗特的宿舍前,發動機的熄火聲在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瑪格麗特,」我開口道,但她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打斷了我。
「我沒事,」她說,聲音輕到幾乎聽不清。「有時候……信念需要一躍才能實現。」
這句話讓我全身一震。我的腦海裡瞬間閃過各種可能的解釋——哲學上的、字面上的、自殺性的。她在引用齊克果的話嗎?這是某種隱晦的訊息?還是……天啊。
「瑪格麗特,等一下!」我慌亂地跳下車,幾乎被自己的腳絆倒。可是她已經走到入口一半了,她的身影與黎明前的陰影交融在一起。我帶著一絲絕望喊道:「至少告訴我你的意思!拜託!」
我的喊聲在宿舍的牆上迴響,讓我突然意識到這場景的怪異——一個教授在黑暗中追逐一位學生。我僵在半步之間,被職業操守與純粹的人性關懷拉扯著。她要求的保密與我想要尋求幫助的本能在內心交戰,讓我陷入決斷的癱瘓。
瑪格麗特從未回頭。她以同樣機械的動作消失在建築裡,留我站在那裡像個傻瓜,手還伸向空無一物的地方。那句話在我腦海裡不斷旋轉,與她崩潰的模樣、她的強烈命令、她空洞的眼神交織在一起。她究竟計畫了什麼樣的一躍?又是什麼樣的信念能夠在這樣的墜落中倖存?
我站在那裡,太久了,望著那扇空蕩蕩的門口,彷彿它會給我答案。東方的天空漸漸泛白,第一批鳥兒開始了清晨的歌唱。最後,我回到車裡,動作像瑪格麗特先前一樣機械。我還能做什麼?我已經給了她承諾。但當我駛離時,卻無法擺脫一種感覺,彷彿我剛剛見證了某種結束和開始,卻無法說出那究竟是什麼。
接下來的一星期像是被迷霧籠罩了一般。我無法確定學生們何時撤離了草坪,甚至記不清最後關於萊德基案的結果。瑪格麗特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電話無人接聽。那種衝動讓我想闖進學生宿舍確認她的情況,但我清楚那樣的行為會適得其反。
南希在這段時間來拜訪過我,她完全失去了對那天晚上事件的記憶。她不停地詢問瑪格麗特的失蹤,而我只是不斷給予模糊的回應。我提議載她去機場,讓她返回堪薩斯,心中迫切渴望將她從我的生活中抹去。
出於無聊和對劉洪濤命運的好奇,我上網搜索了他的名字,最終在YouTube上發現了一個讓我心驚的視頻。這是一位名叫「王菊花」的YouTuber進行的採訪,地點似乎是在洛杉磯國際機場的公共廁所。儘管對話是中文,但有英文字幕,讓我能夠跟上內容。
訪談節錄如下:
王:劉教授,我們想做一個訪問……
劉:問吧,結結巴巴那樣。
王:你有沒有後悔你之前做過的那些事情?
劉:我後悔什麼?做過什麼事情啊?我做錯什麼了?怎樣?你覺得能怎樣?人也老了,錢也沒了,你覺得我還能怎樣?怎樣?
王:您認為您犯了錯嗎?
劉:我哪裡做錯了?你們把我描繪成十惡不赦的人。然後呢?(踢了踢馬桶)哇,我還是那麼厲害。
王:您對被遣返中國有何看法?
劉:遣返?這只是在證明他們的無能。他們害怕真相,害怕我的研究。
王:您的研究揭示了什麼?
劉:歷史真相常常被掩蓋。我只是揭示了不應被遺忘的事實。
王:您認為自己被冤枉了嗎?
劉:冤枉?這說得太輕了,這是對人類的迫害。
王:您對那些指控您的學生有什麼想說的嗎?
劉:我會告訴他們對著鏡子看看自己,問問他們是否能心安理得。有一天,他們會明白的。
王:您擔心自己的安全嗎?
劉:恐懼是我無法再承受的奢侈。我每天都活在知道這可能是我最後一天的現實中。
王:最後,您對我們的觀眾有什麼話想說?
劉:不要盲目相信你們聽到的一切。質疑所有事物,尋求真相。這是我一生所做的事,也是我將繼續做的事。
我讀了視頻下方的評論:
「這個老混蛋終於得到報應了!」
「典型。當女性無法在智力上競爭時,她們就會哭訴騷擾。劉洪濤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王菊花應該感到羞恥。這種軟蛋訪談侮辱了新聞業和受害者。」
「這種人應該永遠待在廁所裡!」
「劉洪濤是個騙子,他應得這種命運。」
「共產黨在行使長臂管轄!選奧黑和敗燈當總統就是這樣的下場!」
「王菊花支持過董志民,他是個無恥的蟈蝻。」
「現在的女學生太敏感了。以前我們尊重教授,不會隨便指控他們。」
「支那豬騙人、撒謊,沒什麼新鮮的。」
「什麼樣的『記者』會在廁所裡採訪?可憐。」
我隨後進一步了解了王菊花這位挑釁性的記者,得知他這次採訪帶來了後果。不久後,由於簽證違規和非法工作,他被禁止進入美國五年。然而,他很快將這一挫折變成了他內容的一部分,製作了一系列視頻記錄他與移民當局的鬥爭以及他流亡生活中的經歷。他曝光他人終究也曝光了自己,這一諷刺情節引發了觀眾對他這種新聞道德的激烈辯論,討論數位時代聲名代價的話題也因此被掀起。
當我結束了對採訪和評論的閱讀,並且了解到王菊花這位記者自我宣傳的伎倆,我幾乎能感覺到瑪格麗特坐在我身邊。她的聲音依然充滿著那熟悉的激情,在我腦海中迴盪:「這整個情況體現了學術機構和整個社會中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和厭女症。對弱勢個體的剝削、在沒有正當程序下倉促下結論,以及充滿幸災樂禍的公開羞辱,全都指向一個需要被徹底瓦解的有毒文化。我們必須認識到這不僅僅是個人行為的問題,而是關於那些權力結構,它們使得這些不公正的行為變得可能。」
我揉了揉眼睛,試圖清晰我的視野。但當我再次看向旁邊時,瑪格麗特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看到史努比攤在他的狗屋上,狗屋此時變成了一座由同行審查期刊建造的高聳堡壘。那隻小獵犬睡得正香,頭頂戴著一頂小小的學術帽,一旁放著半根吃掉的拐杖糖鍵盤,頭上飄著的Z字形氣泡,形狀宛如迷你畢業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