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我著迷地看著各種與飲食相關的日劇。晚飯配劇,喝睡前酒也配劇。《深夜食堂》、《舞伎家的料理人》、《昨日的美食》,甚至雖然不是主軸,但劇情裡有好好吃的日本料理的《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在這些療癒暖心的日劇中,料理彷彿不僅是滿足口腹之慾的食物而已,更是心靈上的寄託與療癒,《四重奏》裡說:「有辦法一邊哭一邊吃飯的人,一定可以生存下去。」
活下去。生長在豐足的年代,有時會忘記吃飯是一件多巨大又多基本的需求。
山田洋次的「母親三部曲」分別是《母親:給父親的安魂曲》、《我的長崎母親》,並以《日安,我的母親》做為最終章。三部都由女主角吉永小百合飾演母親,場景分別設立在珍珠港事件發生前的東京;二戰時被投放原子彈、原爆後的長崎;以及二〇二三年左右的東京。時空背景從戰時貧困的昭和時代,到富足平穩的令和。因為戰爭或丈夫早逝,「母親」成為支撐一家的存在,日子是一餐飯又一餐飯地堆疊累積著,一餐一餐地成為「活下去」的唯一途徑。
那一餐飯可能是新年時節的御料理、什麼配料也沒有的鹽飯糰、鹹甜充滿的壽喜燒,或僅僅只是在戰時配給物資之外,偶然拿到的西洋罐頭。擅長描繪庶民小日子的山田洋次,在「母親三部曲」分別安排了許多餐桌風景,並不是「深夜食堂」般的療癒夜晚,也不是「孤獨美食家」式的人生喟嘆,那些飯桌上傳達的,只是一家人想要團圓的渴望,想要「活著在一起」的巨大信念。
戰爭與政治使人生離死別,但家裡缺席的成員,在飯桌上是不缺席的。放上相片,擺上碗筷,合掌說一聲「いただきます」。《我的長崎母親》中,在長崎原爆後因為遍尋不著兒子浩二的屍體,母親伸子和未婚妻町子心裡只將浩二當作失蹤,不願意接受他已經死亡,直到原爆後三年的忌日,伸子在照片前擺上町子用珍貴的雞蛋所做的玉子燒:「今天是最後一次為你留飯,我已經放棄等你了。」當母親打算放下,繼續活下去,兒子卻顯靈了。穿著學生服,一臉笑嘻嘻地坐在二樓階梯,短暫返回人間的鬼魂想望,最想念的是媽媽捏得尖尖的、什麼配料都沒有的鹽飯糰。什麼都沒有的三角飯糰,是媽媽緊緊實實握緊在手心的熱度。在原爆的瞬間,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就死了的浩二,想念的是那樣的食物。
就算是物資缺乏的戰爭時期,遭受政治迫害而被拆散的家庭得靠著物資配給來取得食材,日常飯桌上也是簡單的白飯配一道菜,但到了年節節慶,依照時令過日子的日本人,還是會想盡辦法端出符合旬與節氣的料理。譬如《母親:給父親的安魂曲》中新年的場景,打開裝有御節料理的重盒,裡頭細緻妥貼地放了幾樣黑豆、魚板等代表的年菜。父親缺席的餐桌,仍要挺直腰桿地繼續前行。又或者《我的長崎母親》中,鼓起勇氣展開新人生的町子,帶著未婚夫向伸子告別,也用戰時難以取得的糯米,少少地做了兩種年糕給伸子——圓餅狀的鏡餅是供奉用的,方形則是煮湯的。町子將包裹在和紙中的年糕攤開,裡頭充滿不捨之情,既是因為背信了原本發願終身不嫁的浩二,也是告別與伸子相互扶持的歲月——讓戰後的她得以「活下來」最重要的支柱。
成家的子女回家吃飯,對父母來說好像變成客人一般要盡力招待,沒有以前回家吃飯的隨興感,反而有些正式而拘謹。在「母親三部曲」裡出現了兩次吃壽喜燒的畫面,其一發生在《母親:給父親的安魂曲》片中,透過小女兒阿照的視角,回述當年父親因為政治迫害被抓去關,母親佳代帶著她與姊姊回娘家,找在警界有人脈地位的外公商量。在戰爭期間,物資缺乏,但握有權力的外公,請她們上酒家吃壽喜燒。外公和母親在餐桌上起了爭執,要母親拋棄身陷囹圄的父親,離婚回娘家,不然就斷絕關係。自由婚戀的母親不從,拉著兩個女兒轉身就走。餓了許久的阿照,眼巴巴地看向桌上滾著的壽喜燒,一片牛肉都沒吃到就被拉走,忍不住在外頭哭了起來。
另一鍋壽喜燒則出現在《日安,我的母親》,工作不順、婚姻分居,沒有一樣順心的昭夫,軟爛賴在媽媽家,遇到逃家逃學窩在阿嬤家的女兒舞,兩人爭吵一觸即發,但母親/阿嬤福江笑咪咪地張羅一桌小碟小皿壽喜燒,坐在兩人中間,涮一片肉給兒子,也涮一片給孫女。壽喜燒在山田洋次的兩部電影裡,既是和解失敗的逃離,也是無需言語的愛:無論逃學失婚,家裡總有為你而備的沸騰鍋物。
「母親三部曲」雖然用不同年代背景穿插著生命中或大或小的困頓,也同樣以「母親」角度串起家庭的起伏:無論貧富、悲傷快樂,都好好地料理每一頓餐飯。但我卻隱隱覺得,與其說山田洋次想要談的是母親的故事,不如說是擁有母親的身分、在貧困與孤獨中努力活下去的女人。
佳代是如此,丈夫意外因「非國民」的思想犯理由被拘役時,曾是丈夫學生的小山出現了,他替補了家中男人的位置,兩人若有似無的情愫,在日常中悄悄滋生,又隨著命運無常而去。《我的長崎母親》裡和町子相依為命的伸子,明白時常來家裡兜售黑市稀有食材的上海先生對自己特別照顧,遂借力使力,讓她在配給物資之外,偶爾能吃到一點洋派食物,相互依賴的關係,是卑微日子裡一點點的溫暖。
又或者是《日安,我的母親》裡和牧師有一段曖昧的福江,在牧師調職的離別之際,勇敢遞出手中的便當表白,福江拋開年紀框架,勇敢追愛,這段尚未開始就結束的戀情,也讓她脫下束縛的和服,一個人軟爛地在家裡喝啤酒——可是儘管如此,當夏末的煙火在夜晚綻放——這麼炫爛又易消散的虛幻,她依然雙眼閃爍地仰望天空,在遲暮之際仍天真期待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這麼用力地勇於活著。
我想,這些如此努力的女人,也才能是透過料理傳達「活著,無論如何」的母親吧。無論貧無論豐,都張羅一桌子的大菜小餚,讓忍耐著父親缺席而長大的女兒們,讓原爆中枉死的兒子,讓失婚失業失學的兒子、孫女,永遠有一個拉開和式拉門後,或蹲或坐,圍在一起吃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