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坐在辦公室裡,等待著五月第一個週末的畢業典禮,走廊裡迴盪著離別的聲音。搬家的紙箱刮過牆壁,封箱膠帶劃破了平日的學術寧靜,裝滿物品的推車輪子在亞麻油地板上發出吱吱聲。我的同事們——來自札格瑞布、台南、加爾各答的傑出學者——正打包他們的辦公室、研究與夢想。校方的電子郵件將這稱為「例行性師資更替」,但我們都心知肚明:H1B簽證限制已像一條繩索般勒緊,而這些走廊很快就會變得更加空蕩。
窗外的校園籠罩在楊絮的細白風暴中。柔軟的白色絮毛隨風飛舞,形成了一片縹緲的薄霧,柔化了學術建築生硬的線條。就在這如夢似幻的景色中,一陣意外的騷動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看到學生們在草地上搭起了一個臨時舞台。一名穿著過大西裝、打著滑稽長紅領帶的白人學生站在台上,手持樂器的朋友們隨他一起準備。他那頂金髮假髮故意地糟糕,梳成那個成為國家政治諷刺象徵的招牌側分髮型。前奏音符劃破了午後的空氣,隨即,那個裝扮成川普的身影開口開始了饒舌:
「Will they change us with their misplaced hatred / Polluted shit spewing outta big fake saviors」
就在我的辦公室對面草坪上,瑪格麗特站在那裡。她穿著一身緋紅色的衣服,讓人聯想到熱情的佛朗明哥舞者——滿是褶邊、亮片和大膽的裁剪。這鮮豔的顏色在乾枯的草地和飄散的白絮中格外醒目,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目光。
我的心猛地一緊。又是一場社會運動、又是一場抗議、又是一個訴求——而我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從我所在的窗戶到她那抹紅色身影之間的距離,似乎拉長成無數錯過的機會、未說出口的話語,以及未曾付諸行動的時刻。楊絮依然無憂無慮地在空中飄舞,對這一刻的沉重、對我胸口壓抑的重量一無所知,而我只能看著她站在那裡。
走廊裡的混亂蔓延開來,急促的腳步聲與抽屜砰然關上的聲音不斷擴大。政治系的米蕾拉.德拉戈奇匆忙地在辦公室裡穿梭,把成疊的文件和散落的書本塞進包裡,翻倒的活頁夾發出一陣陣刺耳的聲響。再往前,音樂系的喬伊斯.林一邊拿著電話,一邊在辦公室裡踱步,語氣中滿是焦慮和挫折,試圖與一間剛將寄往亞洲運費提高一倍的物流公司協商。
走廊盡頭的那一側,神學教授莎莉塔.沙哈博士將她的學生們聚集在身旁。她緊握著一尊雕工精細的瑪希沙蘇爾雕像,雕像那銳利而兇猛的目光,與她臉上刻意壓抑的驚慌形成鮮明對比。她的學生們低聲討論著那些被迫中斷的計畫,焦慮的話語在充滿噪音的走廊裡,宛如一股柔和的暗流。沙哈博士的視線不斷在即將離去的學生和她珍愛的雕像之間徘徊,彷彿在掙扎著該守護什麼,又該放棄什麼。
透過窗戶,我看到一群家長對學生表演者戲劇化的裝扮感到不滿,臉上滿是怒氣。但站在台上的學生似乎沒有注意到,或者根本不在乎。他的聲音愈發堅定而清晰,穿透了空氣:
「Muslims die / Latino baby's cry. / Locked in cages by men afraid of changing times. / So repress intellect keep misshaping minds. / Misdirect stomp out the world's fading light.」
我的手輕輕按在窗玻璃上,在凝結的水氣上留下了一道手印。從我的辦公室到那片草地之間,這段距離從未如此清晰地像一道邊界——那是我們不斷畫下又擦去的無形界線,決定誰屬於哪裡,誰能留下,誰必須離開。卡爾的吸塵器靜靜地佇立在角落,沉默如同一種控訴。
我不由自主地從椅子上微微站起身,彷彿有某種我無法、或者說不願命名的力量在牽引著我。也許那是卡爾那份沉默卻堅定的尊嚴迴盪在我心頭,或是阿曼達那被截斷的夢想帶來的回憶。也許是別的什麼,某種被包裹在鮮紅與信念中的東西——某種我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去直視的存在。
就在我準備離開辦公室時,傑夫.布朗毫無預警地闖了進來。他的出現讓我心頭湧起一陣煩躁——不僅是因為他一貫的自以為是,還因為我現在對他的看法已截然不同。從安潔莉娜的筆記中,我早已看清了他:那個熱切的學生,借用了她的想法卻未曾註明出處,假裝成為忠誠的門徒,卻暗地裡靠著竊取的思想建立起自己的學術名聲。我有一部分想當面質問他,想看他在我唸出安潔莉娜對他學術剽竊的私下觀察時如何窘迫難堪。但另一部分的我——那個記得自己在學術界的掙扎、記得自己為了證明價值而拼命掙扎的我——又讓我忍住了。我猜他今天來,是為了詢問安潔莉娜遺囑中留給我的那些物品。他或許擔心,在那些文件裡會不會找到他學術挪用的證據。
傑夫跨進房間,臉上已是一副不耐的表情。「那些草坪上的紅鶴鬧得可真是厲害,」他嘀咕道,側過頭朝窗外瞥了一眼,「牠們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還以為這地方是牠們的呢,吵得人根本無法專心。」
我咬緊牙關,立刻聽出傑夫話裡藏著的譏諷。我非常清楚,他所謂的「紅鶴」是在暗指誰,但我假裝不懂,壓抑住胸口逐漸升騰的怒意。「沒看到什麼啊,」我平淡地回應,語氣裡帶著刻意的冷靜。「你找我有什麼事,傑夫?」
「穆內塔尼博士,」傑夫開口,語氣小心而試探,「希望我沒打擾您什麼重要的事情。」
我示意他坐下,但我的思緒仍有一半留在瑪格麗特身上,留在她那戲劇化的場面裡。「一點也不,傑夫,」我帶著掩飾不住的不耐煩回應道,「找我有什麼事?」
傑夫的目光在房間裡四處游移,彷彿在尋找什麼。「我只是想問問,」他慢吞吞地說,「您是不是已經開始整理柯薩科娃教授留給您的物品了?她遺囑裡提到的那些東西。」
我靠在椅背上,仔細打量著傑夫的臉。他的興趣似乎不只是出於隨便的好奇,我不禁懷疑他真正的意圖。「我最近很忙,」我含糊地回答。「你為什麼這麼問?」
傑夫微微前傾,眼中閃爍著一種讓我感到不安的熱切,那眼神讓我想起了窗外那場表演的狂熱。「穆內塔尼博士,我對柯薩科娃教授懷有無比的敬重。她的研究確實是開創性的,徹底改變了我們對女性主義文學及其與精神分析理論、英國文學傳統之間交會的理解。她對維多利亞時代小說中父權敘事的解構工作本身,就足以革新這個領域,更不用提她那種嶄新的方法,如何剖析佛洛伊德與拉岡理論對現代文學中女性角色塑造的影響。」
他停下來喘口氣,臉因興奮而微微泛紅。「我強烈懷疑,在她留下的物品裡,一定有未完成的手稿,甚至可能是她代表作的開端。我懇求您,讓我加入您整理和歸檔這些資料的團隊。我們有責任,為了她的學術遺產,為了整個學術界,甚至為了未來的學者們,確保她最後的思想、她最終的洞見不會被埋沒在塵埃之中。即便她已不在,她的學術之光仍然能夠照亮我們前行的道路。」
我立刻明白他真正的意圖是什麼。還沒來得及回應,窗外忽然傳來一陣音樂的震動,讓玻璃都微微顫動。那個表演者已經陷入了一種狂亂的狀態,廉價的金髮假髮鬆動滑落,露出他被汗水貼在額頭上的頭髮。他的紅色領帶像一條憤怒的蛇般在空中甩動,過大的西裝外套敞開,露出裡面印著「RESIST」的大寫字母T恤。他一手豎起中指,像是一根充滿挑釁的避雷針,另一隻手則扯著領帶,好像那是一條勒在脖子上的繩索。他的聲音因激烈的情緒而顫抖破裂:
「Jump, jump shake what's bottled up. Yo, bounce with me now and say 'fuck Donald Trump.'」
人群中的川普支持者爆發出憤怒的叫喊,其中一名男子尤其憤怒,臉漲得像表演者那條滑稽的長紅領帶一樣紅,似乎隨時準備衝上舞台。人群的怒火像風暴逼近般席捲而來,噓聲、嘲笑和零星的掌聲混雜成一片威脅般的噪音。楊絮彷彿在半空中停滯了,像是連大自然也屏住了呼吸。
瑪格麗特大步走上舞台,晚間的陽光灑在她那鮮紅的裙子上,彷彿點燃了一團火焰。她一把抓起麥克風,那種無所顧忌的確定感,如同她已不再在乎後果一般。她的聲音如刀鋒般劃破混亂:
「沒錯,看看你們四周!尤其是站在後面那些急著喊別人閉嘴的人——好好看清這些空蕩蕩的走廊!當你們戴著MAGA帽,大聲喊著讓美國再次偉大的時候,真正的美國人正被從我們的社區裡強行帶走。你們想談美國的價值?讓我告訴你,那是什麼樣子!」
她戲劇性地朝著維修大樓揮了揮手:「現在有一台吸塵器孤零零地站在儲藏室裡,積著灰塵,卻沒有人來打掃。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位推著它工作了十六年的男人——比你們某些人工作的時間還長——像罪犯一樣被拖走了。他的罪名是什麼?只不過是想為他的女兒爭取更好的生活。」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踩著人群憤怒的低語聲往上攀升:「噢,你們不想聽這些?那可真遺憾。因為當你們緊抓著『法律與秩序』這類漂亮話時,阿曼達.特維茲——一位全A的護理系學生,本地醫院的志工,可能還曾在臨床實習時照顧過你們的祖父母——此刻卻被關在拘留所裡,而不是在為她的畢業做準備。」
她微微向前傾,目光炯炯,彷彿燃燒著怒火:「你們想讓美國再次偉大?告訴我,摧毀夢想有什麼偉大之處?拆散家庭又有什麼偉大?在我們迫切需要更多醫護人員時,把一位未來的優秀護士從我們的醫療體系中抽離,又有什麼偉大?來吧,我在等你們的解釋!」
人群不安地移動著,但瑪格麗特沒有停下,聲音裡充滿挑釁:「十六年來,他們一點一滴地築起這個夢想,夜復一夜,一層樓接著一層樓,一個垃圾桶接著一個垃圾桶。卡爾讓你們的辦公室在夜晚變得一塵不染,而你們睡得安穩。阿曼達努力學習,只為了拯救生命,而你們卻抱怨『那些人』搶走了你們的工作。那麼現在呢?那些工作依然存在,那台吸塵器依然在等待,而護理人員的短缺卻愈加嚴重。所以告訴我,這如何讓美國再次偉大?」
我強迫自己保持表面上的冷靜,但我已清楚明白傑夫真正的意圖是什麼。夾在傑夫那掩飾不住的野心和瑪格麗特在外頭的猛烈演說之間,我攤開雙手,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實話,傑夫,我還沒有心情整理她的遺物。」我朝地上的三個箱子示意,那些箱子依舊封著法律事務所的膠帶。「你看得出來,它們都還沒有被動過。」
傑夫的臉色柔和了下來,彷彿帶著同情。「我明白,穆內塔尼博士。哀傷是一個複雜的過程,每個人處理的方式都不一樣。但請記住,生活總要繼續。柯薩科娃教授一定希望她的研究能夠延續,她的思想能夠傳播。或許,整理她的學術遺產,也是一種紀念她的方式。」
他那些空洞的安慰讓我煩躁不已。我發現自己對窗外的場景更加感興趣,遠勝於傑夫那些裝模作樣的話語。瑪格麗特已吸引了更大的人群,她那一襲鮮紅的衣裙在炎熱的微風中飄揚,宛如一面戰旗。
她的聲音穿透玻璃,清晰得讓人意外:「這個行政團隊眼中看不見人,他們只看到他們想讓我們看到的東西——數字,統計數據。或者,正如我們某位教授所說的那樣——『執法美學的一個有趣範例。』」她的語氣充滿了尖銳的諷刺,「是啊,我親眼見過你們的『美學』是什麼樣子。我看過家庭被摧毀,看過夢想被粉碎。而這一切,毫無一點『有趣』可言。」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人群。「你們想談什麼『循規蹈矩』?好,那我就告訴你們,什麼叫你們的『循規蹈矩』。這是一座迷宮,牆壁會不斷移動;這是一扇門,當你伸手去觸碰時,它卻憑空消失;這是一個承諾,用看不見的墨水寫下來。」
楊絮在她周圍打著旋,像是五月的飛雪。她掏出一張紙,高高舉起:「那些崇拜統計數據的人,來吧,這裡有些你們喜歡的數字:一百一十億美元——這是無證移民每年繳納的州稅和地方稅。他們當中的一半人,甚至還在為自己永遠拿不到的社會安全金支付費用。在疫情期間,當政客們大肆宣傳『中國病毒』的仇恨言論時,移民醫療工作者卻在拯救美國人的生命中倒下。」
她的聲音變得堅定。「阿曼達.特維茲本應成為那些醫護英雄之一。但現在,她被關押著。她的罪名?竟敢懷抱治癒他人的夢想。而她並不孤單——我們看過被關在籠子裡的孩子,見過被移民局突襲摧毀的社區,見過那些在我們的旗幟下戰鬥卻被驅逐的退伍軍人,還有那些在作證前就被巧妙移走的勞工販運受害者目擊者。」
她的指控如此具體,讓我感到意外。過去那些對華爾街和猶太資本的模糊暗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精準點名、揭露這些罪行的細節。我內心某處對她能掌握這些數據,並如此清晰地表達政府所造成的具體傷害,竟生出一絲欽佩。
當我轉回辦公室時,令我震驚的是,傑夫竟已打開了那三個箱子。他正翻找著裡面的物品,臉上滿是失望。「只是書而已,」他喃喃自語,聲音裡充滿了挫敗。「沒有手稿,沒有筆記……」
某種東西在我心中崩潰了。多年的職業禮貌像薄冰一樣瞬間碎裂。
「只是書?」我的聲音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冬。「你會這麼說也不奇怪。你就像一隻喜鵲,對吧,傑夫?總是被那些閃亮的東西吸引——那些已經完成的成果,好讓你偷來占為己有。你以為你能在這裡找到更多可以剽竊的想法嗎?更多安潔莉娜的見解,好讓你重新包裝成自己天才的觀察?」
他剛要反駁,但我根本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麼嗎?你這種學術禿鷹,甚至連你掠奪的東西有什麼意義都不明白。你竊取安潔莉娜的思想,卻不懂她為什麼如此在乎這些。你嘲笑像卡爾這樣的人所經歷的掙扎,卻把你的職涯建立在分析『工人階級敘事』之上。」
我的聲音幾乎提升到喊叫的程度,多年積累的挫敗與憤怒終於找到了出口。「你不僅僅是個剽竊者,傑夫。你是個在別人痛苦中觀光的學術遊客。至少喜鵲還有個優點——牠承認牠的竊盜行為。而你呢?你把自己的行為包裝成學術,穿上學術辭藻的外衣,還稱之為『研究』。」
我瞥了一眼窗外的抗議現場。「滾出去,」我說,聲音壓低到幾近危險的耳語。「帶著你的空洞野心和借來的見解,給我滾出去。去找其他學者的作品來殖民,去找其他群體的痛苦來理論化。我相信這世界上還有其他閃亮的東西在等著你。」
我指向門口,手微微顫抖,幾乎壓抑不住滿腔的怒火。「我們的對話到此為止。現在,給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