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反常的烈日無情地烤著聖米迦勒聖公會教堂外的小小人群。酷熱讓乾裂的大地閃爍著陽光反射出的幻象,讓視線邊緣的景物也仿佛扭曲。汗水滲透在額頭上,濕透了深色的正式服裝,哀悼者們默默站著,等待葬禮開始。
走進教堂,冷氣噴出的涼風也無法沖淡空氣中瀰漫的悲傷和未解的問題。百合花的香氣濃烈而甜膩,白色的花瓣與暗色木製長椅和哀悼者的低調服裝形成鮮明對比。
哈特利博士坐在第一排,背挺得筆直,臉上一副不露情感的職業化表情。她的動作機械化,對來賓的致意也以單調而無情的語氣回應。我坐在她旁邊,不自在地扭動著,臉上寫滿困惑與內疚。那些未曾提出的問題與錯失的機會讓我覺得壓抑,難以在這悶熱的教堂裡呼吸。
幾排後,惠特克和愛默生教授並肩而坐,臉上表現出無聊和輕微的惱怒。他們悄聲交談,儘管壓低了聲音,但在寧靜的教堂內依舊能聽得一清二楚。
「真是糟糕的事啊,」惠特克嘟囔著,扯了扯他的領子,「但畢竟還是得來露面一下。」
愛默生慎重地點頭,「沒錯。表現得冷漠可不太好。不過說實話,安潔莉娜的研究我一直覺得有點……誇大其詞。」
當惠特克和愛默生繼續低聲討論時,桑德斯教授從他們後排探頭過來,幾乎是悄聲低語:「你不覺得哈特利安排這葬禮有點匆忙嗎?應該在東正教教堂舉行才更合適吧。」
愛默生的臉突然扭曲成一種奇怪的表情,似乎在掩飾一抹忍俊不禁的笑容。他的臉頰微微鼓起,眼角因為壓抑笑意而微微皺起。他用力抿著嘴,嘴角不禁向上翹起。突然,他發出一聲輕微的哼笑聲,然後迅速假裝咳嗽來掩飾。
惠特克瞥了他一眼,隨即轉向桑德斯,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語氣回應:「親愛的朋友,無論在哪座教堂,不都是主的教堂嗎?」
傑夫.布朗孤身坐著,臉上毫無表情,眼神不斷在房間內游移,捕捉每個細節、每句低語。
葬禮開始時,牧師的話語在會眾之間回蕩,講述著一個致力於知識與理解的人生。「安潔莉娜.柯薩科娃,」他聲音低沉地說道,「是一位真正的學者。她對文學的熱情和對學生的承諾無可比擬。」
哈特利站起來發表悼詞,聲音穩定,但缺乏溫度。「安潔莉娜是一位備受尊重的同事,」她開始說,「她的工作態度無可指責。她經常工作到深夜,挑戰自己的學術領域。或許,在追求知識時離世,雖然悲劇,但也是一種適合的結局。」
一陣同意的低語在坐著的教職員中傳開。這是一個他們能理解,甚至是欽佩的敘述:一個為追求學術卓越而工作至死的學者。這在他們眼中是一種高尚的結局。
然而,隨著葬禮的進行,一個不同的故事在低聲交談和側目中逐漸浮現。安潔莉娜的家庭醫生帕特爾醫生在葬禮後走向哈特利,臉上掛著憂慮。
「非常遺憾,」他低聲開口,「我知道這不應該由我來說,但我覺得應該提一下……毒理報告顯示她體內有大量的甲基苯丙胺。這藥物現在很少開了,尤其是這種劑量。」
哈特利眉頭皺起,這個陌生的名詞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當儀式結束,哀悼者們開始分散時,空氣中充滿了低語的討論。
辛普森教授在教堂的台階上攔住帕特爾醫生,「安潔莉娜真是太可惜了,」他搖著頭說。「她有家人嗎?我不記得看到有任何親屬來。」
帕特爾醫生耸了耸肩,臉上保持著職業化的謹慎表情。「恐怕我對她的私生活了解不多。病人隱私,你懂的。」
不遠處,兩位年輕教職員正進行他們自己的猜測。
「我聽說她的父母還在俄羅斯,」其中一位悄聲說。
另一位搖了搖頭,「不不,我確定她父母幾年前就過世了。可她有沒有兄弟姊妹呢?好像有個弟弟?」
「說實話,」第一個人承認,「我覺得好像沒人真正知道。」
他們走向車子的時候,麥當勞教授不經意地跟上哈特利。「我看到有律師剛剛來了,」她隨意提起,「會有遺囑宣讀嗎?」
哈特利點了點頭,臉上毫無表情,「是的,會在系裡的會議室舉行。不過應該只是個形式吧。」
「我倒是好奇她把東西留給了誰,」麥當勞若有所思地說,「畢竟她也沒什麼家人。」
幾步之外,兩位研究生正進行著他們自己的低聲談話。
「我聽說她有個男朋友,」其中一個瞪大眼睛說。
「真的嗎?哪裡的?」
「厄瓜多,或是薩爾瓦多吧?」
「你確定嗎?誰告訴你的?」
那位學生皺眉思索,「嗯,我不太確定在哪聽到的,大概是個謠言吧。」
當我們坐在會議室裡,牆上的卡爾文.柯立芝和理查.尼克森的畫像彷彿活了起來,兩人的眼神閃爍著頑皮的光芒。
柯立芝那薄薄的嘴唇上揚,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我敢打賭柯薩科娃的財產還沒你的一半值錢呢,迪克,」他用他那濃重的新英格蘭口音淡然地說。
尼克森的雙下巴顫抖著,顯得極為憤怒。「什麼財產?我沒有什麼財產,」他急切地辯解,眼神四處閃爍。
「哎呀,別這樣嘛,」柯立芝乾巴巴地笑著,「大家都知道你在水門大廈裡藏了些小紀念品。聽說還挺多的呢。」
尼克森的畫像似乎顯得更蒼白了,如果油畫顏料能再淡下去的話。「喂,卡爾,」他開始反駁,但他們的低語聲被律師清了清喉嚨的聲音打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是一個瘦小的男人,鼻樑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看起來隨時都可能從鼻子上滑下來。
「各位女士先生們,」他用細而有權威的聲音開口,「我們在此宣讀安潔莉娜.柯薩科娃博士的遺囑。我將不再多說,直接開始。」
他打開文件,開始宣讀:
我,安潔莉娜.柯薩科娃,在神智清醒、身體健康的情況下,現將我的所有財產安排如下:
我所有的財務資產,包括存款、投資以及未來出版作品的版稅收入,將全部捐贈給『鳳凰涅槃康復中心』,這是一個致力於幫助人們克服藥物濫用和成癮的非營利組織。
我的個人藏書,以及我的Prius和車內所有物品,將遺贈給我的同事喬治.穆內塔尼博士。
此時,牆上的托馬斯.傑佛遜畫像發出了一聲明顯的喘息。我轉頭瞪著那幅畫,搞不清楚為什麼這項遺贈會引起如此反應。
房間一片沉默,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我。我能感受到那些未曾提出的問題的壓力,這些注視讓我有些透不過氣來。我的腦海快速運轉,試圖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解釋這份意外的遺贈。
或許我和安潔莉娜曾經是秘密合作的夥伴,進行著某項開創性的研究項目?不,這太荒唐了。我們除了系裡會議外幾乎沒什麼交集。
可能她曾經託付我一些重要的信息,這是她確保我能接觸到它的方式?但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或者,難道她暗戀我,這是她最後、也是最隱秘的情感表達?這個念頭讓我感到不適,我立即將它否定。
就在房間裡的沉默變得更加壓抑,所有人都盯著我時,我開始結結巴巴地想說話,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那些同事們的刺眼注視像是釘子一樣刺進我的脊椎,讓我說不出話來。
幸好,哈特利站了出來,聲音平靜而從容。「如果可以的話,」她開始說,「安潔莉娜最近從霍桑全球倡議基金會獲得了一筆相當可觀的研究資助。她正在組建一個研究團隊。根據她電腦上找到的草案,喬治是唯一一個已經同意加入的成員。這很可能就是解釋她這項遺贈的原因。」
我聽見赫南德斯教授向她旁邊的人低語,「她也曾接觸過我,不過我實在太忙了,沒法加入。」
她的同事耸了耸肩,回答說:「嗯,至少柯薩科娃的財務資產捐給了康復中心。你沒損失太大。」
他們冷漠的對話讓我怒火中燒。我們在這裡參加安潔莉娜最後的告別,而他們卻在討論錯失的機會和財務得失。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本應該致力於理解人性,卻表現得像華爾街的交易員在討論失敗的併購案一樣冷血。
律師的聲音打斷了我內心的憤怒。「穆內塔尼博士,如果你跟我到隔壁房間,我們可以開始辦理必要的手續。」
我跟著他進入一個小房間,房間裡唯一的大件家具是一張橡木大桌子。律師——他的名字叫摩根,從他的名牌上可以看出——示意我坐下。
「現在,穆內塔尼博士,」他邊說邊翻閱一疊文件,「我們需要走一些形式化的程序。首先,我需要您簽這份接受遺贈的表格。」
他把一份文件遞過來。我迅速掃了一眼,眼睛掠過那些法律術語。
「接下來,」摩根繼續說,「這是Prius的所有權轉讓書。請您在這裡簽名,這裡簽名,這裡寫上您的縮寫。」
當我在看似無窮無盡的文件上簽名時,摩根開始喋喋不休地談論稅務影響、註冊費用和其他繁瑣的手續。這個過程彷彿持續了幾個小時,每一個簽名都讓事情變得越來越不真實。
最後,摩根遞給我一個小信封。「這是柯薩科娃博士的車鑰匙,」他解釋說。「您可以隨時取車。至於書籍,它們會在一週內送到您的辦公室。」
當我把鑰匙放進口袋時,鑰匙的重量似乎不僅僅是金屬的重量。它們是一條通向安潔莉娜的實在聯繫,通向她留下的謎團。我無法擺脫一種感覺,這份遺贈不僅僅是一輛車和一些書籍。這是一種責任,一個等待被解開的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