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常的炎熱讓人窒息,難以置信這才五月。我看著臨時工人像是被激怒的螞蟻一樣分散在校園裡,努力布置畢業典禮的裝飾。
「不對不對,紫色的要放在上面!」一位穿著汗濕T恤的工人大喊,聲音因為沮喪而顫抖。「到底是誰訂的這些玻璃球?根本掛不上去!」
「小心!」另一聲喊叫後傳來清脆的破裂聲。紫色和白色的玻璃球碎在地上,每一顆上面都印有我們學校的校徽。碎片在晨光中閃爍,像墜落的星星。
「拱門又歪了!」 「穩住!」「水平儀呢?」各種聲音交織成一曲混亂的畢業前奏曲。
我沒有朝辦公室走去,反而在窗外的棉白楊樹下坐下。草坪在我面前展開,乾淨無瑕——最近那場如雨後春筍般遍布的抗議帳篷已無跡可尋。棉絮隨風飄落,有的落在我頭上,有的繼續漫無目的地飄過校園。頭頂的雲朵在濕熱的天空中變幻形狀。那雲像隻火雞……還是孔雀?形狀不斷變換,就像我最近的思緒,難以定形。
一陣尖銳的疼痛突然襲擊我的胸口,令我措手不及。我下意識地把手放在胸前口袋裡,安潔莉娜的黑色皮革筆記本在那裡安然地放著。自從繼承這本筆記本後,我無論到哪都隨身攜帶,就像學術界的安全毯一樣,但我幾乎沒翻閱過。諷刺的是,我把她的話放在身邊卻不敢讀,就像只是靠近她的思緒也能提供我害怕尋找的答案。
「測試,測試……」音響系統嘎嘎作響。「O Canada, our home and native land!」音樂在草坪上迴盪,由於接線不良而扭曲成一種近乎怪異的旋律。
「誰放的這歌?」工頭的臉比學校的紫色旗幟還要紅。「搞什麼鬼?這是北美一個真實的地方的畢業典禮,不是那個幻想中的地方!」
「抱歉,老闆!」一個年輕的工人笨拙地調整控制器。「大概是舊系統裡的設定……」
「算了,快弄好就行,」工頭嘟囔著,擦了擦額頭的汗。「還有,把那些碎玻璃清理乾淨!」
頭有些昏沉的我終於打開筆記本,頁面自然地翻開,顯現出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第一部分純粹是安潔莉娜的風格——一絲不苟,條理清晰,幾乎嚴苛地精確。辦公時間、讀書小組、論文諮詢、出版商的最後期限。每一筆記都像是在用意志力控制學術生活的混亂。
但第二部分……我眨了眨眼,試圖理解眼前的混亂。西里爾字母與拉丁字母撞擊在一起,如同浪花拍打礁石般交錯。語句在頁面上螺旋式散布,有時以鏡像書寫,彷彿需要從背面來閱讀。這裡沒有順序,沒有時間線——只是隨便找到空間就把思緒寫上去。她明顯是隨機翻開頁面,寫滿後再找到前面的空白處繼續在行間或邊緣填補。
這兩個部分的對比讓我頭暈。這混亂的內容曾多少次與我心臟相隔咫尺,而我卻從不敢深入了解?棉絮繼續飄落,有些卡在頁面裡,彷彿大自然也想在安潔莉娜的文字層疊中添加另一層意涵。
Молодой Гудмен Браун——西里爾字母從混亂的頁面跳入我的視線。一個記憶浮現:幾個月前,我提到這個典故時,看到傑夫.布朗的臉紅了,當我拿這點來打趣他與安潔莉娜的關係時,他連眼睛都不敢直視我。我記得當時他過度關注她失蹤的解釋,還有那「需要她的論文意見」的空洞說辭。那時的疑慮再次湧上心頭,甚至比之前更強烈。
我用手指沿著頁面上的文字,努力辨識安潔莉娜緊湊的筆跡。這一條目距她失蹤的時間約莫三個月:
「年輕的好人布朗在學術森林中漫步,充滿天真的魅力。他的名字與霍桑的主角同名,真是奇妙。我在他最新的論文裡認出那些片段——是我舊筆記中的話語,經過重組。他以為我不會注意到嗎?還是他想要我注意到?
「像好人布朗一樣,他追尋著更黑暗的知識,同時緊抓著自以為是的純潔無辜。但與霍桑的主人公不同,他在學術森林中走捷徑,摘取那些他並未親自栽培的果實。然而我怎能責怪他?學術界對被視為外來者的人要求不可能的完美——發表或消失,發聲或被代言,服從或被排擠。」
Fanon hic aliquid dicturus esset — animus colonizatus conatur scientiam colonizatoris per imitationem adipisci. Sed non, cara mea Angelina, ne desperatio academicae in theoriam postcolonialem induamus. Tanta analysis ad veritatem tam simplicem: nihil nisi puer timidus est qui sibi probare vult se dignum esse ad acceptandum.
我應該對質他嗎?迫使他坦白?扮演嚴厲的學術守護者?但──我知道,隱藏、偽裝、通過一切手段尋求認同是什麼感覺。要是他肯信任我,坦率地說出實話就好了。我看著他在讀書會上,急於得到認可,卻又害怕真實的聯繫。
Veritas vos liberabit——但誰的真理?學院的?我的?他的?有時我覺得我們都迷失在這象徵和引用的森林中,尋找著一條可能並不存在的路徑。
真正的悲劇不是思想的竊取——而是喪失了自我的真實聲音。傑夫,我那焦慮的年輕學者,你何時才能明白,即使不完美,你自己的話語也比所有的借來的華麗詞藻更有分量?
可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批判?我們不都是在這學術劇場裡扮演著各自的角色嗎?至少他還相信救贖的可能。或許這讓他比我們這些已經失去信念的人更有智慧。」
我凝視著安潔莉娜對傑夫的評論,內心湧起複雜的情緒。「我們都在象牙塔裡找尋自己的位置,」我想,回想起自己曾經的掙扎。然後,一種更深的陰影在我心中攪動——一種輕蔑,和說實話,一絲對他學術錯誤的微妙滿足。
「測試,測試……」突然,草坪上響起LUBE的《紅軍》旋律,引來路過學生困惑的目光。「Красная армия, доблестный флот. Непобедимый, как наш народ…」
「見鬼,我也不曉得這是啥,」工頭聳聳肩,「但至少還算有點節奏。」
我無視他們,翻了下一頁,大多數條目都是一片難以辨認的多語言塗鴉。突然,有一段較清晰的文字吸引了我的注意:
「夢#17(или кошмар?)
瓦蓮京娜.瑟吉耶芙娜站在墊子邊緣,臉上依舊嚴厲。『更高,安潔莉娜!你的腿必須碰到天花板!』可是天花板不斷變化,化為雲朵,隨後又變回泰舍特體育館的金屬屋頂。我在高低杠上旋轉,但它們變成了書架,書本像秋葉般在我周圍掉落。
瓦蓮京娜喊著關於姿勢和紀律的話語,她的聲音無處不在。我看到她年輕時候的自己,正在表演那個著名的1972年動作,那讓全世界屏息的動作。但現在她戴上了手銬,站在莫斯科法院前,她的奧運獎牌扭曲成了監獄的鐵欄。
奇怪的是,在夢中我終於能做出她想要的三周後空翻了,但她已經不再注視我。新聞說他們因她舉了一個『НЕТ』的標語把她帶走了。一個字,三個字母。
高低杠還在旋轉,或者是我在旋轉,或者是整個世界在旋轉……」
(後記,用顫抖的筆跡寫下):聽說上週判了她刑。我第一位教練,我的第二個母親,現在只是歷史無盡輪迴中另一個被消音的聲音。她會怎麼看待我現在的沉默?」
隨著歌曲即將結束,副校長皮爾森出現,幾乎是在向一個中年男子鞠躬,對方身穿Brioni西裝,價格可能比我一個學期的薪水還高。他那紅潤的臉色暗示著要麼是高爾夫場上的過度曝曬,要麼是吃了太多的商務午餐——可能兩者皆有。工人們如同焦慮的螞蟻般忙碌,展開「Everybody Wins」的橫幅,旗桿上永久懸掛著美國國旗、州旗和我們學校的校旗。
隨著蘇聯進行曲的最後音符消逝,一首哀婉的歌聲響起:「High up on the gallows tree swung the noble-hearted three. By the vengeful tyrant stricken in their bloom……」
我不禁帶著一絲苦笑——曼徹斯特烈士的行刑之歌在皮爾森向潛在的捐贈者展示我們經過「淨化」的校園時響起,真是諷刺。當「Everybody Wins」的橫幅在象徵各種權威的旗幟下飄揚,這場企業慈善的馬戲團居然帶來了意外的反抗背景音。
隨著我的目光,旗桿開始在我眼前變形,金屬桿逐漸轉化為暗色的絞刑架。在上面懸掛著三個幽靈般的身影:喬治.華盛頓,即使帶著繩索也仍然保持著挺拔的姿勢,眼中透露著一種平靜的決然——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創建的共和國。馬丁.路德.金,他的靈魂散發著超然的寧靜,似乎正在哼唱《Precious Lord, Take My Hand》,凝視著某個遙遠的應許之地,而非他的行刑人。還有亨利.梭羅,他的眼神狂野,充滿了近乎瘋狂的勝利,嘲笑著皮爾森和他的客人在他的屍體下討論著房地產價值——即使死後,他也證明了自己對體制暴力的看法。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這詭異的幻象讓我心神不寧。安潔莉娜在她最後的日子裡是否也見過類似的幻象?這些有關絞刑架與幽靈的想法變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強烈。最好還是專注於一些更具體的東西——或者至少像安潔莉娜那本謎一般的筆記本這樣的東西……
我凝視著安潔莉娜的夢境記錄,喉嚨緊縮。那些支離破碎的影像像是破碎的鏡子——每一片反映出不同的真相。她對瓦蓮京娜從教練變成囚徒的描述,讓我對安潔莉娜有了更深的理解:她所受的困擾不在於失去的東西,而是那些永遠不變的——歷史的黑暗循環不斷重演。那過晚才完成的三周翻轉,空虛的掌聲,抗議之後的沉默……這一幕曾多少次在不同的舞台上、不同的演員間上演,但結局始終如一?
接下來的一段文字讓我頭暈目眩:
「夢#23
秦六一的廚房融化成一座火車站。她在揉麵團,但麵粉變成雪,飄落在無盡延伸的鐵軌上。『秘訣,』她說,『就在於知道什麼時候加鹽,什麼時候加糖。』但她早已不在說餃子了。
臉龐從蒸鍋的熱氣中浮現——疲憊的臉,充滿希望的臉,承載著無數未曾說出口的故事的臉。他們像河流的耳語般流過她的廚房。她每碗麵都藏著一張地圖,每個餃子都包著一個名字,每杯茶都承載著一份向往更安全地方的承諾。
廚房門開向千里之外的各種地方——基多、溫哥華、洛杉磯。『輕裝上路,』她告訴某個我看不見的人。『行李越輕,就越容易相信新的開始。』
(清醒後。夢的邏輯消逝,但其中的真相依然存在。秦六一的『烹飪課』從來不只是關於食物。她經營著另一種地下鐵道,為希望與餃子一起服務。上週她給我的厄瓜多護照安然躺在抽屜裡,像一把我尚未準備好打開的門的鑰匙。
奇妙的是,歷史總是押韻——從地下鐵道到蘇聯異見者再到現在。相同的故事,不同的味道。她應該會喜歡這個比喻。她常說最好的食譜是以耳語傳下來的,不是靠計量。)
В конце концов, мы все беглецы——只是逃避的東西不同,方向不同,速度也不同。但或許真正的自由不是在於逃跑,而是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什麼時候轉身,什麼時候去面對追逐我們的東西……」
我坐在那裡,對秦六一在這個地下網絡中的角色感到震驚。回想起那些次當她「在南極旅遊」時我在她的餐館裡勉強吞下油膩的山寨版中餐,我不禁懷疑那些刻意做得很差的菜餚是否是一種掩護,一個精心設計的偽裝。也許菜越難吃,餐館吸引的注意力就越少,她真正的工作也就越安全。我想到了我的出身,我的祖先們也曾跨越海洋,尋找新的開始。究竟有多少關於逃亡與重生的故事只是因為我不準備在自己身上承認它們而被忽略了?又有多少其他的「秦六一」隱藏著革命行動,借著庸俗無奇來掩蓋,和那些故意做得糟糕的糖醋肉一同服務自由?
翻過一頁,我發現了從一開始就一直困擾著我的那張熟悉的樂譜。彷彿回應我的思緒,音響系統再度嘎嘎作響,旋律流淌出來——但這次,竟然有了歌詞。日文詞句在空氣中飄揚,而令我驚訝的是,我聽得懂每一句。
歌詞述說著異鄉山丘上冰凍的夢想,夜幕低垂,哭著、笑著、唱著,直到期盼已久的黎明來臨。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無比清晰的共鳴,似乎直接穿透我的意識,觸及到埋藏在骨子裡的某種深層情感。這是一首流亡者的搖籃曲,一首為那些身處兩個世界之間的人而寫的戰歌與祈禱。
我隨著歌曲唱起來,聲音與神秘的廣播融合——「今日も更けゆく異国の丘に、夢も寒かろ冷たかろ。泣いて笑って歌ってたえりゃ、望む日がくる朝がくる。」就在此刻,發生了一件奇異的事。手中的黑色皮革筆記本開始變暖,然後發出光芒,接著突然燃起了絢爛的火焰。然而,這火焰並不灼人;它在轉變。
筆記本從我手中升起,如一隻展翅初次飛翔的緋紅鳳凰。它翱翔而上,與漂浮的棉絮一起盤旋,這些棉絮此刻似乎也散發出內在的光芒。它們越飛越高,成為火焰與雪花交織的星座,直至消失在那不可思議的湛藍五月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