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求理性和個人化的當代社會,傳統的民間宗教(台灣漢人社會融合佛、道教的宗教信仰和儀式行為)已經不如過去是社群生活的中心,這反映在人們與宗教的關係越來越疏離、宗教儀式式微以及越來越多樣化創新的宗教活動等方面。這篇文章以在「龍山藝術宮」的人類學田野調查為材,說明對宗教陌生的人如何與宗教傳統互動、民間宗教在當代社會的變化趨勢,以及傳統信仰可能的未來。
前言
今年八月在基隆的海岸邊,有一艘獨一無二的王船(法船)燃燒著熊熊烈火,船上放的不是常見的金紙和鞭炮,而是多位藝術家的作品,一旁有道士依照傳統儀式做法。隨著灰燼冉冉昇天,藝術家也因此得到保佑。而在艋舺人的過年——每年農曆十月二十日至二十三日的青山王祭中,除了熱鬧的陣頭表演和藝閣花車,還有一位藝術家Susu用菜籃車拉著一台播放台北歷史新聞的老電視,隨著人群和遶境的路線行走,一邊參與著萬華的年度盛事,一邊等待著這台老電視與人產生隨機的交流。
這些奇特的行為都圍繞著「藝術宮」發生。藝術宮現在位於艋舺公園下的龍山藝術園區,以亮麗的粉紅色和紫色為主調,紅底黃字的「宮」字以及纏繞的龍、雲等圖樣頗有傳統民俗的味道,但又混合了現代的藝術風格。在這個「替代空間」中,除了以藝術宮廟為主題的擺設,還有前衛的數位藝術展覽。來自各種不同背景、身份多元的藝術家聚集在這裡討論有趣的點子;在傳統民間宗教的框架下,既是藝術也是宗教參與的行動就此誕生。
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藝術宮,以及他們既宗教又藝術的行動?
早前台灣被當成可替代中國自由地研究中華文化的地方,研究的主題聚焦在人群的劃分或界定漢人地方信仰的範圍(岡田謙 1938),以及漢人宗教、超自然信仰的宇宙觀。隨著都市化、工商業發展帶來的人口流動,個人的生活不再與家族、氏族、地方社會緊密相連。換言之,廟宇在現代都市中已經不是社群的中心,血緣和姓氏也不再能用作人們在地理或群體上的劃分原則。在理性和科學當道的當代社會,年輕世代與傳統宗教的距離越來越遠,寺廟和宗教儀式都面臨了生存危機。
因此,西方宗教的「世俗化」理論也被用來解釋臺灣漢人社會宗教式微的現象,意指理性與個人主導的現代化觀念取代了公共性的宗教,而使得宗教沒落(黃應貴 2015)。然而世俗化的觀點可能只代表了現象的表面,從實際的數據來看,西方教會信徒的人數不見得都減少,新興宗教和第三世界的宗教出現也說明世俗化的觀點混淆了許多問題(Ibid.),而在台灣,也可以看到宗教仍以各種不同的方式發揮影響力並適應現代生活。人類學家黃應貴(2015)認為,當代宗教「以世俗的方式進行,加強並凸顯當代宗教與非宗教、神聖與世俗間模糊不清的特色」,藝術宮便是處於這種難以定義的模糊地帶。
對世俗化理論的批判讓宗教研究轉向「媒介」,媒介泛指一切中介於人與神明靈力之間的物質或非物質(可能是數位的影像等等),此一取徑強調物的能動性以及與人的互動,如何再造文化與社會關係(林瑋嬪 2018)。這不僅符合全球化流動的現況,也凸顯了漢人民間宗教中物質的重要性,例如神像、香灰、五營令旗等,這些物質以及其相關的儀式在神明靈力的構成中缺一不可(林瑋嬪 2020)。媒介宗教的研究使人與宗教、靈力的關係更加活潑生動,且再次說明宗教沒有因為世俗化而沒落,而是不斷轉化並再造宗教的社會性。
藝術宮處於一個模糊的地帶,既不是循著民間宗教建廟、分靈的方式建立的宮廟,也不是宗教專業人士創新的宗教藝術,或是完全與宗教無關的藝術家社群。事實上,藝術宮的宗旨是「以民俗的形式,做藝術的東西」(宮主莊約翰 1109),他們可以被視為比現在許多當代宗教研究中的主角還要更外圍,與傳統宮廟、儀式活動更加疏遠的一群人。雖然如此,這一群人其實是更接近普羅大眾及新世代年輕人的,他們(除了宮主莊約翰以外)就像大部分的台灣人,是在民間宗教為主流的社環境中成長的人,但對宗教民俗非常陌生,或只是偶爾參與地方廟宇的重要慶典。然而他們轉化運用了民間宗教的元素,並以當代藝術積極連結和推廣萬華的在地特色、生活,在地的盛大慶典推廣當代藝術,同時也連結了傳統信仰與人。
因此,本文將以媒介宗教的角度梳理藝術宮與Su的藝術行動兩個當代藝術與傳統宗教混雜的現象,除了探討媒介的重要性,也凸顯民間宗教的內涵與基礎邏輯仍具有重要性,作為當代宗教研究的一塊拼圖。
藝術王船「讓另外一個世界擁有當代藝術」
前述的藝術王船經過一個月的展覽後,在八月三十一日進行儀式、燃燒升天。我有沒親眼看過藝術王船,但透過全程錄影直播並保存在臉書上的影像,我得以觀看整場儀式的進行,並從此升起了好奇心,至藝術宮進行田野調查。
藝術王船的宗旨是「讓另外一個世界擁有當代藝術」,也是藝術宮作為一個「宮廟」的年度大活動,主要由藝術宮的宮主約翰發起,和其他藝術家夥伴一起完成。藝術王船從船身到船上的供品都是向藝術家徵件而來,作品可能具有宗教的元素,也可能只是任一個過往的創作。舫涵與Su的作品都放在船上,舫涵的是以海邊的廢棄紙餐具再製的紙,製作成治病用的符,並請當地的道士念去病咒,符合創作的2021年疫情肆虐時社會大眾的需要,對於人界、靈界雙方都是個慰藉。Su的作品則具有挑戰傳統的意味,他在衛生棉以及金紙上縫紅線,銳利的紅線代表生理期的疼痛,整件作品也象徵刻意讓女性經血出現在將此視為不潔的宗教場域。兩者都嘗試與宗教連結。
燒王船是一個著名的廟會活動,有送瘟出境和祈安降幅的意涵。而燒向來有祈求保佑的意義,將物品燃燒,煙灰昇天象徵供奉予天上的神明、祖先或鬼這樣物品。藝術宮運用了民間宗教的習俗,燒藝術王船和船上的藝術作品除了代表讓另一個世界欣賞當代藝術,提供作品的藝術家也能獲得保佑,不過也有些參與的藝術家純粹只是覺得這個活動很酷。
藝術王船的活動在舉辦前遇到了一些問題,由於並不是隨處皆可燃燒東西,約翰四處詢問,最後基隆的北聖宮爽快答應協助並包辦了儀式的部分,包括儀式前的準備、申請,和儀式過程中道士的祝禱、祭品等等,並在儀式中將主題名稱改成較符合正確意思的「燒主船」,即燒給祖先和鬼魂的船。和北聖宮的合作打破了藝術家們原本對宮廟傳統、保守的印象,發現宮廟其實「來者不拒」。以宗教的名義辦活動,不僅獲得北聖宮的幫忙,也成功引起了新聞媒體的關注。
藝術家以藝術王船為媒介溝通人界和靈界,也巧妙的運用宗教元素作為媒介吸引宮廟、藝術家、新聞媒體以及其他社會大眾的關注。透過在作品中加入宗教元素以及與宮廟合作,拉近了藝術家與宗教的距離,改變了對宗教的印象。此外,不僅是Su的作品有挑戰傳統的意涵,藝術王船本身也反轉了民俗觀念。傳統上,會燒紙錢或實用的東西給好兄弟安撫他們,希望他們不要騷擾人間。但藝術王船卻希望與好兄弟分享當代藝術,將抽象的美感經驗帶給他們,而沒有對他們敬而遠之。這個例子顯示了藝術家們對傳統民間宗教的靈活運用,以及宗教作為媒介的影響力。
當代的個人與宗教:藝術宮人物簡介
準確來說,藝術宮將自己定義為「替代空間」,替代空間沒有明確的定義,大致上是提供非主流、實驗性質的藝術創作展覽的空間(楊佳璇 2019)。就如替代空間所意,各式各樣有趣、新潮的事情都可以在這裡發生,不一定需要清楚的理由和目的。
被稱為藝術宮「宮主」的莊約翰總是有許多突發奇想的點子,另一位藝術家舫涵也總是一邊覺得荒謬又無奈,一邊幫他思考這些點子能如何落實。雖然想法一開始可能很天馬行空,但藝術宮這個創作和約翰的個人特質有關。宮主是個交友廣闊且「接地氣」的人,宗教與他的生活以及過往的創作都密切相關,對他來說像神明拜拜可以獲得保佑和心靈的寄託。但他發現「各行各業幾乎都有祭拜的對象,唯獨缺乏社會地位和穩定職涯的藝術家沒有」(舫涵 20240913),因此約翰以「民俗的形式,做藝術的東西」(約翰 20241106),成立了藝術宮。
除了約翰以外,舫涵和創作「與神同行」的Susu其實都對宗教民俗很陌生,前者幾乎不曾參加過宗教慶典;後者住的離萬華不遠,近幾年的青山王祭都有來看,不過對於宗教活動的細節並不是非常瞭解。但就如前段提到舫涵和Su投稿到藝術王船的藝術作品,兩人在創作時都很有意識地和在地文化或宗教連結
約翰廣泛的運用各種宗教元素作為媒介,創造一個民俗宗教形式的藝術空間/創做,希望以人們熟悉的宗教,讓大部分「不知道當代藝術在幹嘛」(約翰 20241106)的社會大眾,能感覺到當代藝術不是離日常生活那麼遙遠的東西,同時這也是他作為一位信仰者的宗教實踐。下一段Susu的「與神同行」藝術行動也是在這個空間、這樣的理念下一步不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