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瑪曼

整理舊照片，看到一張與刺青年輕人的合照。

那是當菜鳥教授第一年，剛從國外回來，懷著傳教士熱情想幫學生，不料，第一星期就好幾位來辦公室找我，都是被前個老師當掉，也都因各種緣故不能上課，但他們要學分！

每天下課，我打手機給朋友，訴苦在學校遇到的一切，心情才平復。然後某個傍晚返回租屋處時，附近從蓋房子工地走來兩名叼菸打赤膊的黝黑工人，大喊：「教授！教授！」我莫名其妙落荒而逃。後來向同事提到此事，前輩睿智的說：「這些學生一輩子多少老師都沒管他們下課後是黑道白道或者幹什麼，就你一個教營養學分的在亂想！」

半年後，我教學上手，懂得分寸，師生關係如萍水相逢，人來人去，過了就不放心上。那隔閡，也是安全距離，維繫輕飄飄的緣分。

我取消了書面報告，改讓學生照主題自由發揮。某次走進教室，大吃一驚，講台上竟有個布袋戲團，學生連說帶演完畢，台下打雷般熱烈鼓掌，兩個滴熱汗的大男孩走過來握手，我甚至沒多帶錢請他們喝罐冰涼飲料。

看著泛黃照片上裸露的胸肌與刺青，想到教書第一年，很多模糊的面孔，而那學校已經倒閉了！那些孩子們，現在好嗎？

那照片提醒我一個道理：得與給，和緣分一樣，不必刻意。春天百花，總有自己綻放的時刻。

一有空就做點小掃除，斷捨離，看著那些說謝謝然後扔進垃圾袋的照片信件筆記本，會想，這些橋段真的曾在生命裡出現過嗎？又會再出現嗎？

Szymborska 用日本浮世繪畫家 Utagawa Hiroshige 離世前所作〈大橋安宅驟雨〉寫被時間凝結的片段，那幅畫裡有河有船有橋，似乎傾盆大雨，於是她從畫中聽到雨水潑灑，和人們躲雨的驚惶，甚至自己的心也跟著跑起來。

當五感全開，記憶無法被攔截。

速記：管樂節尾聲

喜歡日韓友人良好教養，不會纏著要去網紅店排隊，只須簡單飲料和小餅干即開心聊起來，講話輕聲細語，臨走時自然的收拾垃圾，把椅子靠回原位。細微舉止令人留下好印象。

這屆管樂節又分兩個公園演出，我依然只去其中一個。

我向日本情侶解釋說，因為家母生前最後幾年，我天天用輪椅推著她在另外那個公園散步。

自從家母仙去，多年了，我一步也不曾跨進那公園。

韓國大叔聽了說，他全家幾乎都在醫療相關產業，所以看慣生死，但他母親是醫院護士長，心臟病突發倒下，他也無法接受。他去醫院整理亡母辦公室，好些人來告訴他，「你媽是好人！」他抱著一箱遺物走出醫院，抬頭看路旁行道樹，樹葉灑下閃爍光影，枝頭鳥兒歌唱，他忽然覺得母親無所不在。

這不就是日文裡的「木漏れ日」嗎？我想，我依然在等待我的木漏れ日。

和美國德州加維斯坦 Galveston 這個小島結緣，是多年前到休士頓附近參加音樂節，當地是人口不滿百的小鎮，感覺十分像馬克吐溫筆下的美國鄉村，卻有聲譽卓著的音樂表演、話劇活動與古董市集，加維斯坦則是另種富貴人家風情。

一百多年前，加維斯坦港就如台灣的鹿港，時髦豪宅林立。這個小島氣候怡人，不過，由於地理位置的關係，受過幾次颶風侵襲。2008年那場颶風帶來兩人高巨浪，淹過堤防，造成鎮上大積水，但每次災後大翻修，墊高房子的地基，且跟著遊客的新需求而建蓋更現代化的觀光設施。現代化的加維斯坦曾被電視旅遊頻道選為美國五大海灘渡假景點。

其實整個加維斯坦平日都算寧靜，然而一到假日，便從慵懶中醒來，滿街都是休士頓來的遊客，騎腳踏車、賞鳥、野餐，小孩子則在遊樂場玩得不亦樂乎，最吸引我的則是島上那些百年歷史老屋。

加維斯坦的老宅和大部分考古之旅的落魄老房子不同，走在精心復建的社區街上，看到的是一戶戶華麗的維多利亞式建築，比舊金山的同類型宅邸更氣派。戶外的花圃修剪整齊，百花齊放，海風徐徐，頗似唐朝詩人王維在「田園樂」寫的：「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到了華燈初上，滿天星斗下只見清嵐明月、長楓古柏，逛著逛著，真是一種悠閒的享受。

幾棟老豪宅也開放給訪客入內參觀，屋內滿是藝術品與古老家具，幾乎讓人覺得走回百年前的盛世。

在加維斯坦品嚐美食，首選當然是海鮮。其實導遊會帶遊客去看漁夫市場，一磅鮮魚三、四塊美金，當然，上了餐廳，價格也翻了十倍。

但除了海鮮，更別錯過稱為 Creole 的平民美食，Creole 這個字指古代加勒比海地區的歐洲殖民者與黑人通婚，搬到美國南部的後裔與其文化。在飲食上， Creole 烹飪大量使用辛香料、肉類及海鮮，融合法國、西班牙、非洲、中美洲的元素，雜菜粥 gumbo 是其中代表，用秋葵等蔬菜加上海鮮熬煮，香氣濃郁襲人，與細緻的純法式米其林級料理相比，更狂野、更熱烈，而且價格公道，是在加維斯坦必嚐的特色。

記得白居易曾給朋友寫信，有三泰之說，其中回憶遊廬山，見流水飛泉、紅榴白蓮的美景，找到想終老所在，就是一泰。我每到加維斯坦，也和很多想掙脫大城煩囂的人一樣，覺得那是養老好地方呢。

管樂節三帖

●之一

管樂節氛圍很年輕，基本上是學生同樂會，十年前學生也回小城看我，聊當年，讓我心思起伏。

這陣子在讀歐威爾，入迷了。他的《緬甸歲月》的主人翁是英國木材商人，在緬甸跟為數不多的英國人流連於白人上流社交圈，卻格格不入、鬱鬱寡歡，憎恨自己國家代表的帝國主義。這不就是歐威爾自己嗎？在另一本書中，歐威爾回憶自己在緬甸當警察，那時他非常年輕，沒開始寫作，個性有點像台灣從前的野百合、現在的青鳥。當他離開緬甸，徹底反悔自己曾信奉與服務的一切。又幾年後，竟跑去西班牙參加內戰、反抗法西斯，他畢竟不是只會嘴砲嚷嚷去烏克蘭打仗的孫安佐！再過幾年，他寫長篇小說《緬甸歲月》，故事的時空就是他去緬甸當警察的緬北小鎮。用這方式回憶自己的青春，真是太慘酷了！

●之二

泰國友人來自泰北與緬甸交界，現在居住清邁南方兩小時車程另個鎮上，他問我滿街標語寫"small city, big change"什麼意思？我簡單解釋了我兩個故居都被政府拆掉，先變停車場圈地，將改建大樓，我問他想不想自己住的小鎮變曼谷？"No! No! No! No! No!"

曾教過兩個體育班、美術班小孩，學生聰慧，家裡富有，是包工程的黑道，沒時間顧小孩，幫小孩安排各種活動消耗時間，所以我大致猜出做工程龐大利益；政客愛大興土木，難道不是為了利益？尾大不掉，把民眾黨都搞垮，小城政客能否平安下莊？得看她有多少政治野心。

我們又路過一個賣日式烤糰子的店，門口掛著古色古香大燈籠，這小城想學經京都，卻學不來古都的內在。我回憶當年去日本的快樂，路上車少，漫步其間，處處白牆灰瓦，花木修剪得錯落有致，整片翠綠隨風掩映，好寧靜，畢竟和此間擁雜的意象全然不同。

●之三

日本友人狐疑看著路旁破馬桶，我輕描淡寫說，台灣人愛在門口擺路障是為防亂停車，我還見過破腳踏車、破凳子、缺了腳的桌子、甚至看過南屏晚鐘！！我也秀出手機裡一大堆花草照片，說有點良心的會放花盆，這些花都是我散步時在路旁拍的。我們都需要在不美的生活中尋覓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