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穎,1977 年夏天生於台北,交通大學外文系畢。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著有小說《不吠》、《47 個流浪漢種》、《小碎肉末》。在讀者引頸期盼了 16 年後,於 2024 年出版新作《進烤箱的好日子》。
《進烤箱的好日子》(2024)
最初看到《進烤箱的好日子》這本書的書名,坦白說完全不知道作者想要書寫什麼樣的內容。在書店隨意拿起翻閱,只看到篇篇關於學生生活的敘述,對於學生題材的故事不太有興味的我,當下心中是有些失望的,也就沒有動力繼續探究由不同字體呈現的片段差異。
後來在社群媒體上不斷接收到這部作品的讚美和推薦,讓我帶著納悶的心情,重新回到書店認真地翻閱一次。才發現這本書真正精彩的部分,在於以字體作為區分、用來點評學生回憶的後設視角。踞於不同時空的視角彼此交織,讓整部作品頓時有了鮮明的層次感,進而引導出關於寫作本身和體裁的深度思考,營造出一種前所未見的閱讀體驗。
整體來說,這是一部非常有趣的作品,值得推薦給大家。
一本追殺小學同學,對戰他人記憶的回憶錄,埋藏一部挖掘成長秘密的小說,那些我們封存時刻成永恆的嘗試。
至於書名的「烤箱」,究竟代表了什麼意象?故事的主人翁敘述了一段關於大學的回憶:
大學時我第一次讀到美國詩人普拉絲(Sylvia Plath)的死法,書裡寫她「將頭放進烤箱裡自殺」。這描述極為獵奇,我想像轉開烤箱將頭烤熟這件事要有多堅定的死意才能辦到。我將這事告訴老王的時候,我們正在討論名人手機被駭私密照流出之類的事。老王說任何影像,聲音,文字,廣義的記錄都是一種對上帝的褻瀆,一旦有了不朽的念頭,大家都得進烤箱。
作者接著透過主人翁的視角,反思著人們以任何形式留下記錄形塑不朽的執念:
用手機將私密時刻記錄下來的人們,與寫著筆記本的我都一樣。那些神祕的、親密的、頃刻就消失了的;那些還沒有被命名的,大於物的;那些等著被發現的,即將被發明的,我妄想用場景、人物、舉止、事件、聲音、味道的大集合把它留下來。這種執念為什麼?從何而來?我不了解。但顯然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注定要進烤箱了。
故事裡的主人翁,原本想要撰寫一部小說,然而卻在文字體積持續膨脹之際,再也無法忽視,作者的自我意識不斷滲透到虛構角色身上的現實,模糊了小說和回憶錄的界線:
在我心中,小說與回憶錄的差別只有一點,那就是「真實」。
循著「真實」的切面,小說可以說是一種虛實結合的文體,對真實性的講究,只會破壞小說所營造的閱讀體驗:
小說用各式技巧將發生過的跟沒發生過的兩坨麵糰揉成一坨,小說家不必回答有關小說真實性的問題,而問小說家作品是否為真的人將受到永世無法領略小說之美好的嚴厲懲罰。
相反的,回憶錄則是一種必須講究真實性的文體,任何不符合真實狀況的描述,都會成為不誠實的謊言:
回憶錄作者寫的東西是在他們認知中真正發生過的事情,「真實」是他們的職業中心德目,只能寫對自己為真的事。如果做不到,也就是說,他在回憶錄裡撒謊了,或加入了一些想像的情節,便等同於背棄了回憶錄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唯一約定,那他的回憶錄就是失敗的。
當作者自身的真實性,蔓延在本該成為小說的情節裡,文體的天秤開始朝向回憶錄的一端傾斜,原先小說裡作為妝點的虛構要件,反過來成為了刺眼的謊言,搗毀了回憶錄的本質,糾結了故事裡主人翁的創作意圖。
記錄片刻的方式有千百種,寫作是其中一種以文字銘刻當下的方式。人們害怕遺忘,也害怕被遺忘,所以使盡力氣記錄每一個珍視的時刻。然而,那些努力記錄下來的所有,最終成就了些什麼?
時間斷成一線之後,越走遠就越能看見那些都是時刻的標本,在我用文字把他們釘在平面上時他們就死了,無論我讀到的東西多麼美麗,多麼擬真,多麼活,都是屍體,他們沒有生命。
當我們以為記錄可以永遠無瑕地保存回憶,卻忽視了記錄也同時在啃食我們的回憶:
記錄最可怕的是,他們會回頭吃掉那些時刻,覆去那些時刻,最後變成唯一的時刻。我注視那些屍體,他們長相是我愛的人,但不是,我卻不知道哪裡不是。
最終,記錄會成為回憶的證據,無論內容是否草率,是否偏頗,是否失真,在記錄的當下,所有嘗試捕捉的生命線索,都在記錄的過程中被蒸餾揮發,留下的只是一具由時空包裹的軀殼。
我越讀便越忘記這些文字所要記錄的事,我以為我寫是為了記得,卻越寫越忘,到最後越寫越長,害怕遺漏了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任何一閃即逝的感覺。
在最後,想分享書中的一個片段,關於《湖濱散記》作者梭羅的八卦。曾經有文章稱梭羅為「湖渣」,他的湖濱小屋,事實上離爸媽家走路只有 20 分鐘,平均一個禮拜會走回家好幾次吃媽媽做的餅乾,還會把衣服帶回家洗,有時候還會與朋友聚餐。這些細節當然都沒有被寫進《湖濱散記》裡,留在作品裡的,只有那些被刻意強調、偶爾孤獨的時刻。
寫作者的意識,就算知覺,還是會潛移默化地滲入字裡行間,就如同《進烤箱的好日子》故事裡的主人翁所掙扎的一樣。我們越是想要記錄的事情,很可能越是容易被我們遺忘,一旦有了不朽的念頭,大家都得進烤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