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文化街上出現了一家異國料理店,名為「加拿大」,主打牛肉起司漢堡。在小鎮裡原來只有早餐店的台式漢堡,第一次吃到要價一兩百的一顆不知道是美式或是加式漢堡時,我驚為天人。於是,每個星期我和哥哥都吵著要吃多汁的牛肉起司漢堡,父親總是不厭其煩的打電話外帶。一家人享受著美味漢堡的滋味,大口咬下比自己的臉都還寬大的漢堡,全世界最幸福的事。
偶爾,我們會去店裡內用。店主是一對從加拿大歸國的姊弟,印象中是非常親切的姊姊哥哥,弟弟在廚房,姊姊在外場和父親聊天,面對菜單雖然我總心有所向,但對著陌生人開口點餐於我是件非常艱難的事情,總要透過父親傳話給店員。不只是在餐廳點餐,去便利商店、小吃店、早餐店⋯⋯任何需要和陌生人交流,開口說話的場合我總是極力抗拒,極力避免。只要一踏出家門就處處都是危險,處處都是必須和陌生人接觸的場合,得讓對方聽見自己的聲音,得傳達出自己的渴望,透過幾句簡單的語言,為什麼對一個小小的我來說如此艱難?直到中學,我都為了不自己去買便當給自己和補習的哥哥而躲在自己房間的衣櫃裡,把自己躲在一片黑暗,高中前一向照顧我的哥哥那天難得大發雷霆。我在衣櫃被爸媽抓出來,到餐桌進行難得的家庭會議。無奈不解的三人問話,爸爸訴說哥哥多麼辛苦又傷心,我自然不知道從何說起,為什麼寧願忍受肚子餓,背叛親愛的哥哥,也不願意踏上離家的旅途去點餐,開個口跟店員說話怎麼會這麼要命。日本有節目「我家寶貝大冒險」,是觀察家裡學齡前的孩子上街出任務,購買家用品或食材的溫馨節目,十來歲的我完全比不上那些可靠又可愛的寶貝,彷彿家門以外那些未知會吞噬我。哥哥,對不起。家庭會議結束了,我感覺自己的抗拒是不正常的,也許我是個不正常的孩子,我應該要出門買便當,應該要為家人付出作為回報,但是我並沒有,我在櫃子裡等著家人把外面的世界帶回來。
「加拿大」的店面不大,店裡似乎常常只有我們一家四口。空氣安靜,工業風的裝潢盛裝著小鎮出生的四個人,拿著大本菜單,從以前就是如此,擁有肉食性的狹窄視野,一旦看見渴望的食物,我就再也閱讀不下菜單上的其他文字。出於一種衝動,我伸出手指指著漢堡套餐的圖片,說:「我要這個。」
彷彿歡慶生日,「妞子會自己點餐了。」桌邊三人為我拍手,覺得尷尬,立刻縮小自己,「我本來就會。」我在「加拿大」第一次在家人面前開口點餐,店主姊姊不明所以,仍然親切優雅的收走菜單。漢堡薯條的美味淹沒了重新出生的喜悅,三人一下就遺忘了老么的壯舉。
也許是父母親開始再次常態性加班,哥哥跟我也暫時忙於應付學校生活,兩個月間家中較少提及美味漢堡。直到又遇到全家有空的週六,我們不經意再度踏進「加拿大」。
店主姊姊非常開心,又有些我看不出的表情,她趕緊叫弟弟也出來看我們,「其實我們上個月就打算關門了。」
因為我們沒有打電話過去,因為我們沒有再度上門,即使他們已經決定了,還是想要等親口告訴我們再結束營運,所以一直在等我們。
我忘了我們如何結束那一頓最後的午餐。小鎮裡的「加拿大」從那天之後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的飲料店,也許是從那天開始,家裡一直流傳著喪氣的口頭禪:「我們愛吃的店都倒了!」
從那之後我常常想不起漢堡的美味,分不出早餐店漢堡和加拿大的漢堡有何不同。但經常想像一對第一次開店的年輕姊弟如何勤於等待,等待一家四口的電話外帶,如何等待一家四口再次打開門進入。
也是在「加拿大」從小鎮消失之後,我又鮮少自己開口點餐,鮮少踏出家門迎接世界的未知,彷彿那天的因食慾而完成的壯舉都只是依憑一種隨機性,一種說不上勇氣的誤打誤撞,一種在異國而產生的非日常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