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日期:2025-2-24
常常關注影展的人對杏鴻應該不陌生,因為她也是臺灣國際酷兒影展的創辦人。我發現你與影展的關係非常深,我Google了一下,你的碩士論文是研究臺灣商業片女導演跟她們的作品,然後在英國念博士,也是研究女性影展的歷史脈絡,然後你成為影展策展人,起源是從大學的時候,看了是不是第一屆的女性影展?你還想得起來那時候的衝擊嗎?
鴻:其實我不是看第一屆,我是看第二屆、第三屆,當時候其實臺灣的影展生態,其實只有金馬影展,然後到了1993還有女性影展。女性影展其實是在那種非所謂的戲院的場地,例如說在藝廊啊,在劇場這樣的一個空間做放映,所以當時有一種,很像地下影展的感覺。而且當時候放的是,錄影帶,我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有很多的聽眾朋友或許不知道什麼叫做錄影帶了。所以當時候的這樣的一個氛圍,其實作為一個影視科系學生的我,其實就是有蠻大的衝擊。一方面就是知道說,原來電影它不只是所謂的美學的表達,故事的一個表達,其實它還有議題上的表達。
所以當時候受到了這個女性影展的影響,在我心裡面種了一個小小的種子,然後也因為這樣子,後來我研究所就決定,要以臺灣的商業片女導演的這個主題作為我的碩士論文,因為當時候就是沒有人做這個研究啦。然後因為女性影展的關係,也開始對於臺灣的一些女導演,到底她們怎麼養成的,其實感到非常的好奇。
蓉:而且你也其實很早就開始辦影展了?
鴻:對,如果要談影展,我最早最早,因為我是高雄人,所以我在研究所畢業之後,我回到高雄,在中學教書,為了要還我的助學貸款。然後那個時候剛好遇到了高雄市政府想要成立高雄電影館,就在那個時候有一個因緣際會,協助了他們的高雄電影館的策展。那中間就策了大概兩年的時間,我覺得也很開心,也很感謝,當時候有那樣的一個磨練的機會,因為就是從這些小小的影展,開始來進行磨練。
然後之後就是,女性影展剛好也在找策展人,所以呢,在2004年的時候就找我去做了全國的策展,之後就從此踏上了影展的不歸路。2005年我就想說能夠去國外念博士,開始去了解在世界的影展的生態,所以那個時候就到了英國去,也開始對於所謂的議題影展跟社會運動的這樣的一個關聯性,開始做了很多的理解,主要聚焦在性平、性別的影展。
所以當時我在做,我開始是以女性影展作為研究,但是當然我也後來發現,其實整個世界的性別研究的一個轉變,就是LGBT這種性別的研究,其實越來越蓬勃。所以當時候就影展來講,大概有兩百多個影展是以LGBT,就是同志啊、跨性別啊,或是雙性戀這樣的一個影展為名,或是酷兒為名的這樣的影展,反而那個時候的女性影展,大概全世界只有七十幾個。那也是為什麼後來我回來臺灣,發現臺灣這樣的一個環境,覺得可能也可以透過影展來推動這樣的一個性平的概念,就創辦了酷兒影展了。
蓉:算下來你辦影展有二十年了耶。
鴻:欸,是的,是的,這樣就透露我的年紀了,哈哈。
蓉:以我這種很外圍的人想,會覺得辦影展可能是設定一個議題,然後去找電影來播放,但鐵定沒有那麼簡單。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辦影展的時候,有沒有受到什麼很大的衝擊,就是,最難是什麼?
鴻:其實我第一次辦影展,因為是在高雄電影館的關係,所以那個時候其實是有一個經費,然後我就在經費裡面去設定。我的第一個影展其實就是我的碩士論文,所以當時候因為臺灣對於整個商業片的女導演其實非常的不了解,所以我當時候就找了三年級生、四年級生、五年級生、六年級生,就是還在臺灣能夠看得到她們的電影,然後也搭配了座談跟她們的影片的放映。
我覺得策展它比較像是一種對話,就是跟社會的一個對話。比如說挖掘一些導演,他在美學的層次的一個表達,或是說他在議題上面的表達,我覺得都可以成為策展的一個元素。然後我覺得他跟這個社會對話這件事情是蠻重要的,所以我覺得策展除了內容,就是我們說的節目以外,對我來講,影展其實是一個非常有機的,就是organic,它其實是可以做非常非常多的連結。
如果依照我們在影視產業來講,影展它比較像是跟戲院一樣,它比較像是一個映演,exhibition,在整個電影的產業鏈來講,它其實是比較後端的。但是你會發現,在影展的這個功能,它不再只是放映電影而已。比如說現在我們看到非常多的影展,它可能會再往前做發行,比如說可能片子它覺得很棒,但是呢,我們影展可能每年放完,可能放個兩次,最多四次,然後這個影片就在臺灣看不到了。
所以呢,也可能因為這樣子就有促成了,有可能是臺灣的片商,也可能是片商的合作,或是說我們自己影展就開始乾脆來代理,那這是一個發行。再往前就是我們也可能是製作,或是再往前到了所謂的,比如說在劇本,或是說再更往前,就是怎麼樣協助這些創作者可以找到金主,就是我們說的創投。所以現在的影展其實它是一個非常有機的,除了在產業鏈,從後端,我們一直再往前端來做一些發展。那其實我覺得最終還是希望能夠讓更多的年輕新銳的創作者,能夠透過影展這樣的一個平臺,有機會可以讓他們的作品能夠真的被看見,能夠真的被產出。
第二個就是說它也可能會跟其他比如說劇場、戲劇,因為電影是我們說是綜合藝術嘛,也是八大藝術,所以它可能跟劇場、戲劇跟音樂跟視覺藝術,它也可能可以做一些所謂的交流。所以我自己覺得其實在策展這個部分是很好玩的。但是重點就是說,影展是非常花錢也花人力的一個工作,所以對我而言,它不只是一個創意的展現,它其實蠻重要是怎麼樣跟社會做對話,能夠帶來一些影響。
蓉:這樣聽下來就知道,辦影展很不容易,這個策展人,他要很有找錢、找人,就是要很有兜資源的能力耶。
鴻:對,所以我覺得策展人其實某個程度他也算是一個,專案的管理人,就是我們說的project manager,因為他必須要去掌控所有的時程。那因為我自己都在獨立策展,所以在獨立策展部分的確就是從零開始。可能我們要找人、找錢,然後開始做整個營運的規劃、時程的掌握,還有溝通。我們也可能要去找一些異業結盟的合作,所以我覺得它是一個文化活動當中,最繁雜的勞力、腦力的工作,我自己認為啦。
蓉:然後去年開始,臺南市客委會主辦了這個很特別的多元族群影展,你第一屆就加入了。那個時候應該是臺南市客委會直接邀請你來辦嗎?
鴻:嗯,我覺得臺南市政府應該是全臺灣第一個,嘗試想要推「族群主流化」這個概念的一個地方政府。那當然這個言至於就是現在的賴清德總統在當臺南市市長的時候,他認為族群的這個議題非常的重要,所以當時候他希望在臺南市政府這邊就能夠進行所謂的府內的公務人員,能夠對於「族群主流化」的這個概念有一些認識。
那所謂的族群主流化,就是說他們在所有的政策的擬定上面,其實都能夠有族群的一個思維,這個族群思維是一個多元族群的思維,而不是本位主義的思維。我覺得後來就是因為這樣的一個主流化的概念,後來這個業務就到了臺南市客委會。我覺得客委會過往的推動都比較像是一些辦講座啦、工作坊啊,那他們就一直在思索說,我怎麼樣能夠除了府內的公務人員的內部對話以外,我可以開始來進行更多的跟民眾的對話。所以當時候才想到,是不是可以用影展的一種方式。因為我們也知道看電影就是一個很輕鬆的事情嘛,它也帶著一個娛樂的一個形式在,所以去年就想說嘗試著來做這樣的一個事情。
蓉:然後從去年開始就有這個副標題,叫「凝視與傾聽」,這個是討論很久出來的標題嗎?
鴻:因為我自己就在想說,如果用「多元族群影展」,那大家也不太知道到底是一個,大概只知道說,哦,跟族群有關,然後是跟多元有關,大概就是要看到各式各樣的一個族群的樣貌吧。但是我就在想說,辦這個影展一個主要的目的就是邀大家來透過看電影的方式,來開啟討論、開啟對話。所以我覺得怎麼樣我們可以重新去打開我們的眼睛,去關注到這個族群的議題,我們怎麼樣打開我們的耳朵,開始去傾聽更多族群的聲音,那我覺得往往其實我們的一些歧視啊,甚至一些迫害啊,有沒有可能就是我們已經關閉了我們的眼睛、關閉我們的耳朵,我們只作為一個主事者,或許他就只有透過他自己的一個想法,有時候不小心就形成了一些霸凌,一些歧視的狀況。所以這也是當時候在設定這樣的一個影展的時候,其實凝視與傾聽已經算是一個小標題,就是希望讓大家能夠帶著耳朵、帶著眼睛,我們先看見、認識,然後我們才能夠去做彼此的理解,去消弭這個彼此的一些刻板甚至歧視。
蓉:去年舉辦第一屆,有沒有什麼你印象蠻深的收穫或觀眾的迴響?
鴻:去年因為籌備的時間非常短,因為前年十二月才開始籌備,會定在3月21號這個時間,因為3月21日是國際消除種族歧視日,所以台南市客委會這邊就希望能夠透過這樣的一個節日來去推動族群的平權的議題。然後因為籌備的時間很短,所以去年就用了四部的院線片,可能有一些是很知名的,有些可能是我覺得很值得被討論的,比如說包含了移工的議題,逃逸移工的議題,包含了新住民的議題,包含無國籍難民的議題,包含了所謂的在臺灣,其實在1990年代,臺灣有一群被移工們照顧長大的孩子,他們現在已經二十幾歲,然後他們重新去找了他們的保母,那這個部分剛好也呼應臺灣之前有引進的一部法國電影,所以去年就是透過這四部電影來嘗試的去跟民眾做一些對話。
我覺得雖然因為經費有限,然後我們在真善美電影院,我們還是希望能夠在電影院做一個比較專業的放映,可能座位數不多,但是我覺得來的人在對話的那個層次上,我覺得是很深的,就是說大家其實都很願意打開心房,也願意去了解這個議題,了解這樣的一個族群,甚至我們在現場也有遇到,比如說新住民的族群,比如說無國籍的這樣的一個族群,然後還有就是我們剛才提到,就是在臺灣曾經受到外籍保母照顧的這一群人,他們也來現身說法。我就覺得在那個對話跟回饋的部分其實是非常好的,所以也因為這樣子,今年就才會再持續舉辦。
蓉:今年有什麼更特別的思考?選片是不是其實也會牽涉到這些片子是不是已經有要上了,所以有在一個限制中要去選適合的電影?
鴻:對,的確,就是因為這個影展的時間定了,那在一定的時間裡面,我們大概就是大量的去收集影片。今年大概在放映的場地上面,您會看到就是擴及得比較廣,包含原有的電影院,再來就是我們也到了大南門城,就是有一場的戶外放映,再來就是有三場的校園,在臺南大學、成功大學跟臺南藝術大學,再來我們也跨過了鹽水溪。因為臺南其實蠻長的,主要的臺南市是偏南,所以也希望能夠把這樣的一個影展的資源,能夠跟當地的民眾來對話,所以我們在新營也跟曬書店合作。就是今年在場地的部分,嘗試透過不同的場地,以及平常會觸及到的族群就是觀眾,我覺得嘗試開啟一個比較廣的對話。
然後今年就是在選片上面,就是會有比較綜合式在談族群的議題,比如沈可尚導演的《客人主人》,或是說,這一次我們的導演專題,廖克發導演,他本身是馬來西亞籍,但他現在已經算是我們臺灣的新住民導演。他這幾年就是透過他作為一個馬來西亞,再成為臺灣人,重新再看待臺灣的歷史,跟整個東南亞的一個連結。那我覺得他也開啟了我們對族群,還有對於自我認同,還有對於我們過往不太理解的歷史,我覺得這個部分也提供了一些廣度。
除了這個之外,我們這一次也嘗試了邀請短片。因為我們也覺得很多短片的導演,是比較年輕的導演,但是他們的作品正在萌芽,然後這些作品也帶著很好的議題,所以今年大致上來講也包含了有移工、有新住民,然後有黑戶寶寶,然後我們今年還有一個「臺美人」,就是在臺灣美軍駐紮的時期,就是會有一些愛情的結晶,就留在了臺灣,就是當時候臺灣跟美國生下的孩子,我們就把他稱作臺美人。然後再來就是我們也提到難民的議題,雖然臺灣可能我們沒有難民,但是我覺得臺灣作為世界的一份子,我們也應該要去理解難民的狀態。
還有一部片,《被遺忘的後方》,它其實討論的是在1949年國共戰爭那個時候,我們以往在看到那個時代的電影,大部分都是以男性啊、軍人為主,或是家庭,但是《被遺忘的後方》,它其實是從當時候的這些女性,被迫來臺,但是又落地生根的這樣的一個生命經驗來做一些……,它是一部紀錄片,這些奶奶們都已經七、八十歲了,我覺得是還蠻珍貴的,我們看到過往的在臺灣的一些樣貌。我覺得這今年其實在整個影片的廣度上面,其實是提高了很多。
蓉:對蠻喜歡關注影展的人來說,他們都會知道,其實很多影展的片,你在一般院線其實不太有機會看到,有些時候可能是在別的影展才播個一兩次,所以那個機會都還蠻難得的。
鴻:的確,尤其是像我們今年有一部很長的電影,也是去年在金馬獎拿到最佳紀錄片的《由島至島》,它有290分鐘,所以一般在電影院,這樣的一個規格,其實不太可能被看見,因為第一個對院線來講,可能它會划不來。它到底要賣一張票多少錢?所以這部大概只能在影展看見。再來就像我剛才提到的那個短片,就是在我們的院線片裡面,其實它還是在所謂的規格,就是放映的長度的這樣的規格還是有受到限制。所以像短片啊,或是說像這樣的一個比較長規格的影片,的確在影展是才有辦法看得到。
蓉:去年去觀賞的人啊,有大概做一個調查,是不是臺南當地人比較多嗎?還是也是有其他縣市的人會去?
鴻:主要是臺南當地的人,但是有一些來自嘉義跟高雄的朋友。因為目前就是大概多元族群影展,以族群為主的影展大概就只有這一個嘛,所以去年的確就是會有一些從嘉義啊,哦,還有一個從雲林來的,也有從臺中,當然還是主要以臺南的朋友為主。
然後我們去年也發現一件事情,就是關心族群的年齡層其實是有一點偏高的。去年就是因為這樣的發現才想說,今年或許我們可以透過校園的放映來去拓展,然後可以跟更多的年輕族群、學子們,能夠做更多的這樣的一個對話。
蓉:杏鴻你辦影展辦了這二十年啊,中間你自己的心態會有什麼轉變嗎?例如說會覺得累啊,或者是想要……因為感覺你其實就是蠻focus都是在做跟這個相關的事情,是什麼讓你覺得很有熱情一直做下來啊?
鴻:其實每年辦完都覺得好像,好累喔,不要做了。的確是很累,因為它就是一個非常高壓的,腦力跟勞力密集的一個工作。呃,我覺得每年就是那種,當你在影展現場看到觀眾們跟導演們,非常依依不捨,不想離去的那種對話,導演們當然很樂意去分享他們,不管在族群上面,或者說他們在這個議題上面的分享,然後我覺得觀眾的那種,想要提問的這個部分,其實是讓我非常感動的,那當然還有就是觀眾對於一些影片,他覺得受到了很多啟發或是心靈的滿足。我覺得這也是可能作為一個電影人啊或是影展人,其實就是常常會因為這樣子而受騙,然後就是一屆又一屆持續的去做一個舉辦。
那對我來講,其實策劃影展就是一個志業啦,因為策劃影展很難真的成為一個全職的工作。但是我覺得就像我剛才提到,它就是跟社會對話的一種方式,所以對我而言,我大概都比較環扣在怎麼樣透過影展跟議題,倡導這個議題,然後來去跟社會對話。那對我來講,社會如果能夠進步,如果我這邊能夠透過影展發揮一點點的小小的影響力,或是我這邊能夠付出我自己可以做的事情,我覺得這個也是很開心的事。
蓉:你剛剛的回答讓我想到有幾次去參加影展的時候,那個現場對話真的是,非常厲害的,很多觀眾可以提出的問題跟他們的思考,真的是很打動人耶,覺得學習好多。
鴻:對,所以影展我覺得它不是一個,的確你可以用一種很輕鬆的方式來看一部電影,但是我覺得他獲得的就不會只有電影本身。還有包含映後,這些不管是影人啊,或是映後的這些專家學者啦,或是我覺得甚至觀眾們的一些提問跟回應,我覺得這都是非常豐富的一個機會,學習的機會。所以這個部分我覺得也是,為什麼現在那麼多的串流平臺,大家其實都可以非常輕鬆的在家看電影,但是為什麼影展啊,或是這樣的一個比較實體的放映活動,其實還是會存在,我覺得那種人跟人之間的交流,它還是必要的。然後我覺得對於這種集體觀看,一起開心,一起難過,我覺得那種集體性,我覺得在影展裡面就會,然後還有就是那種,有種找到知音的那種感覺,我覺得在這樣的一個活動裡面,其實是會有這種大於只是看電影這件事情。所以我覺得它會持續的原因,可能就有些人就會成為影迷嘛,但是每年知道有這個影展,而每年有什麼影展,他可能就會想要去參與這樣子。
蓉:對啊,你提醒了我,我們的確在網路上都可以查到電影的影評,可是跟你在現場有影人,然後有其他觀眾大家一起交流,那個感覺就是跟你在網路上看是不一樣的。
鴻:嗯,所以這也是我覺得影展,然後臺灣也很特別,臺灣的影展密度大概是全世界之冠吧。我們臺灣大概從四月開始一直到十一月,整個加一加,我們臺灣才2300萬人口,我們其實加一加應該有十幾個影展,大大小小。所以我覺得生活在臺灣,我覺得是非常幸福的啦。就是如果你覺得,只有看到院線片的影片,你覺得還不夠,或是你覺得院線片的影片,已經看得有點膩了,那或許你也可以來從影展這樣的一個機會去挑幾部電影來看看,我覺得就是一個非常幸福的的地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