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帖是道方程式:雙喜字是未知數,金箔纏枝是運算符。我以指腹摩挲紙面,像小學生解不開題目時反覆塗改作業,直至揉皺的紅紙褪出慘澹的粉。電子鐘顯示十點零七分——這是她初吻時睫毛顫動的秒數,是我們最後爭吵摔門而出的時刻,此刻卻成了婚宴開席的吉時。命運這般精準殘忍,竟連分秒都要榨取成標本。
教堂穹頂懸著十二盞琉璃燈,恰如十二年前她公寓窗前的風鈴。當年我們在宜家傢俬挑選廉價婚紗,她將白紗帳披在檯燈上,光暈便成了戴頭紗的新娘。而今她身披法國空運的蕾絲,裙裾掃過紅毯時帶起數學模型般的完美弧線——原來愛情真如行星軌道,橢圓與正圓之間,隔著精確到小數點後六位的引力公式。主教祝禱聲中,我數著她婚紗上的珍珠共一百二十八顆,恰是我們共度週末的總數,最後一顆正鑲在左胸第三根肋骨的位置。
新郎遞戒指的手勢像銀行櫃員奉上金條。我的肋骨突然響起瓷器碎裂聲,驚覺當年在她掌心寫情詩的男孩,竟早已被歲月裝裱成標本。教堂管風琴奏鳴時,彩色玻璃的稜鏡將陽光分解成光譜,灑在賓客席猶如散落的馬賽克。我認出某塊紫色碎片應屬京都二年坂的黃昏,那日她執意要買兩支抹茶霜淇淋,融化的綠汁沿指縫滴落,在石板路上寫下兩行蟻群也讀不懂的俳句。
新人交杯時,香檳塔折射出萬花筒圖案。我看見二十四歲的她赤腳踩碎月光,在凌晨三點的廚房煮泡麵;看見二十七歲的自己將辭職信折成紙飛機,射向佈滿陰雲的前程。那些摔碎的碗與未寄出的情書,此刻都在水晶杯裡輕輕搖晃,泛起細小的、無人察覺的泡沫。侍應生端上龍蝦凍,凝結的琥珀色鏡面倒映著主婚人朗讀九百天紀念日數字的唇形。我突然想為所有無疾而終的愛情發明計量單位:用捷運月台錯身的秒數測量遺憾,以咖啡杯沿的唇印計算思念,拿暴雨夜未接來電的震動頻率換算心痛指數。
「請雙方交換信物。」司儀的嗓音甜膩如婚宴上的馬卡龍。新郎掏出的鑽戒讓我想起她臥室那盞北歐風吊燈——我們曾戲稱那是冰封的銀河,如今想來,不過是廉價的亞克力製品。她伸出左手時,無名指第二關節處的淡疤輕輕抽動,那是被我的畢業戒指劃傷的痕跡。當年的血珠落在論文扉頁,凝成暗紅色句號,此刻卻在新鑽光芒下褪色成微不足道的標點。
宴廳突然暗下來,追光燈如手術燈剖開蛋糕塔。十二層鮮奶油裡埋著我們養過的金魚「波波」,牠在五年前某個梅雨清晨翻起白肚,她哭著將魚缸埋進仙人掌盆栽。此刻糖霜捏成的接吻魚正在鎂光燈下栩栩如生,我突然明瞭:原來所有死去的愛情都會在他人婚宴上借屍還魂。
新人開始逐桌敬酒。她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板的節奏,竟與舊居漏水的滴水聲重疊。某年颱風夜,我們用臉盆接天花板的滲漏,她說這像是與天空對飲。如今她擎著香檳杯穿行在賓客間,脖頸仰起的角度仍如當年飲盡雨水時般優雅。新郎替她擋酒的手勢,多像我們在跳蚤市場砍價時,我伸手遮住商品標價的模樣。
甜品車推來覆盆子慕斯時,我發現桌巾暗紋竟與她舊睡裙花紋相同。叉尖刺破莓果的瞬間,汁液在瓷盤暈開成血泊狀。這讓我想起她流產那日醫院床單的紋路,想起我們在超音波照片背面寫的童話故事,那些未命名的胚胎是否正在某個平行時空參加父母的婚禮?
離場時接過喜糖,錫紙包裝映出扭曲的容顏。我終於解開那道喜帖方程:當x軸上的海誓山盟撞見y軸的柴米油鹽,解集永遠是空集合。月光將身影拉長成無限符號,我輕輕踩碎地上的∞,聽時光在腳下發出冰糖碎裂的脆響。計程車駛過海底隧道時,窗外幽藍水光忽明忽滅,恍若穿越巨型婚戒的指環。後視鏡裡,我的倒影正與十二年前的自己重疊交錯,像是兩張被撕開又強行黏合的喜帖。
手機突然震動,氣象局發布雷雨警報。這城市總愛在婚喪喜慶時落雨,像個過度入戲的群眾演員。雨滴打在車窗上,將霓虹燈折射成滿天星斗——這倒與她婚戒上的碎鑽頗為神似。我搖下車窗深呼吸,聞到雨水中混著某種熟悉氣息,或許是舊公寓陽台的洗衣粉香,也可能是喜宴殘留的香檳酒氣。計程車收音機飄來老歌:「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司機跟著哼唱走調的副歌,雨刷器在擋風玻璃畫出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回家後,我將喜糖鎖進裝滿船票與電影存根的鐵盒。錫紙在黑暗中繼續緩慢氧化,如同所有未曾說出口的告別。凌晨三點,電腦螢幕跳出她更新婚紗照的動態,教堂琉璃燈在她眼底投下十二道陰影。我按下刪除鍵,游標閃爍如微型心跳儀,直到整個頁面空白成重症病房的床單。
窗外,城市天際線正被晨光重新焊接。我忽然想起物理學的「觀察者效應」——或許愛情從未真正消逝,只是我們選擇用哪個量度單位去觀測。那些未完成的方程式,那些破碎的珍珠與融化的霜淇淋,此刻都在平行時空繼續演算。而這個宇宙的我,不過是某個巨大婚宴中迷路的嘉賓,正用喜帖折著紙飛機,射向永不抵達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