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拔的身軀,幾乎每天在不到七點的清晨,豎立在辦公桌前插科打諢,
滿臉通紅滿嘴檳榔渣一身酒氣的胡言亂語,還真佩服他能如此的工作一整天。
有時加上守夜的歐吉桑,在一宵寂寞過後,一早見著我來,便如久旱逢甘霖,
他鄉遇故知般叨絮不停,欲走還留似捨不得下班,常使屬我一晨的寧靜化為烏有。
我喜於沉溺這辦公時間前的無所為,遊覽抓存在賞心自在屬意的景色影像,
而將煩憂暫拋忘捨,如卸下一籮筐的負擔,不是逃避,是調劑,雖然偶感心虛。
認識他數年,一直都是嗜酒如命,甚至於工作中酒駕被罰了數月薪俸的罰款,
依然不改對酒的愛戀,同儕間對他的微詞,當然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的父親及兩個兄長早已亡故,只與寡母同住,雖與之熟識,但我從不去探詢其婚姻;
情,恆是一道傷口,最忌撩撥。揭開了痂,露出痛痕,雖不似新創之錐心,但總讓人不
舒服,或仍介意,何苦!故事要自己情願說,也要有人願意聽,否則,不聞不問。
酒這玩意,適可而止,檳榔這東西還是戒了吧!
曾也是此道中人,所以勸他,他少我兩歲,如果不酒與檳榔,還真是玉樹臨風,
人模人樣的翩翩男子,偶而還能出口成章呢!
而我有什麼資格苛責呢?常疚己昔之醜態,但,己之非不能因此無視於他之過啊!
清明節四天連假,熱的如炎夏,一把柴刀,勿須手套,砍向盤根錯節的草根,
再刨再挖,墳前墓地大掃除。
他鄉的叔嬸,兄嫂姪孫,冥紙一燃,遮蔽一方,嗆的鳥獸散,煙燻的走投無路,
各自躲閃,染的如似豬頭皮般的薰香,加上一身的污穢,可得大大沖洗一番,
清明就是要水洗過的不留餘垢。
歐吉桑如常依在桌前絮絮叨叨,我仍一口漫應著一手滑鼠遊竄,
一般假日後的上班慵懶心情。
忽然間他的「死敵」同事,殺入一振淒厲疾言道:
咱阿欽死了啦!清晨十一點多死去囉!
說是掃完墓有熱到不舒服,回家一躺便再也起不來了。
這兒報告完畢,同是清潔員的她,便熱心的到處去放送傳播這等第一手消息。
我錯愕中並沒有放鬆抓著滑鼠的手,人生裡突兀的來來去去見多了,
凡事都覺得稀鬆平常理所當然;以前都在送長輩,現在也開始在送走平輩甚至是晚輩
了,前人不也常說:棺材是裝死人,不一定是裝老人的。
生命何能預期?畫個藍圖,打個草稿,會呈現什麼?結果為何?老天已隱然有個註定,
孫悟空再多變,也逃不出命運的手掌心,頂多灑泡尿,足證曾到此一遊罷了!
身後的功過善惡,誰去評量?只知在於俗世,萬般皆空,隨著時間消逝匆匆,
尤其是凡夫俗子,很快的就無蹤可尋,與一螻蟻之死,又有何異!?
那個班長簽到後,也對著我感慨的說:以後少個人與你鬥嘴鼓了!
表情是感傷的,是個忠厚的人。
酒,害死了他,這是同事們不約而同的結論。
反正如果沒有其他的毛病,酒便是罪魁禍首,便是唯一死因。
死!有那麼單純的歸類究責嗎?
生!難道就只是精卵單純的偶合嗎?
聖者如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可憐的生物,對生死無知無覺,所以只能在人世汲汲營營爭奪殺鬥,
求當下情慾權勢名利之滿足,良心道德成了化妝品。
曾在醉語中試圖導引至正題的問他:放假都在幹嘛呢?
喝酒呀!
喝什麼酒?喝多少?
紅標米酒(應該是料理米酒),切個菜下酒呀!
喝那種的對身體很是不好吧!
嘿!知啊,其他的喝不起啊!
也是,如果是紅露加檳榔加下酒菜,他一日的工資就所剩無幾了。
那就節制一點嘛!
酒那落入喉,少有能剎住車的,說的也是,說人如似說己。
我有點好奇的是他在寡母與單身之下的心境。同病未必相憐,而那種孤寂與惶恐,
應是醉酒者的窩與墳。
如只為尋醉,何須好酒?更何況五斗米羞澀,吾輩豈是文人雅士墨客,
焉得詩詞歌賦品吟?亦無須巨商富賈一擲千金面不改色,只為排場。
在勞苦底層的夾縫中,在境遇多舛的困頓裡,如痛者的嗎啡,
止一止緩一緩那在日復一日無望之中的磨,久而久之便成了慣性的依賴,不願自拔。
我沒有同情,只有理解。沒有人是願意被同情的,縱然以身相殉於俗世不佳的評斷,
那又如何?無任何人可足當裁判者。
肖建宗、大卜都是為酒殉命,李白、古龍呢?是飛蛾撲火?
是已燃成燼。
死亡是絕對的平等,除了留下名姓履歷。歷史終究已久遠模糊,
但在我身邊活生生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幾乎無一相辭,輓聯、告別式、送終、祭奠……
死亡一直都在身邊無預期的甚或明目張膽張牙舞爪的昭示,不管是哀痛、遺憾、不捨、
錯愕、懷念……..生命誠如一片葉子,不可預知飄然落下時的姿態。
人之無奈,只因有了感知,雖然大都活的很辛苦,卻對生命諸多執著,情也深深,
念也癡癡,怨也綿綿,難得死的瞑目含笑九泉。
酒會誤事傷身亂神,嗜不嗜者皆知,而前仆後繼捨命相就者仍絡繹不絕,
真是習以為性了嗎?
縱橫酒國數十年,其中的荒誕荒唐荒謬危罪之事,朗朗自明,罄竹難書,
甚至命懸一念也在所不惜,僅為一時之暢,存一僥倖之心,單槍匹馬,呼朋引伴,
我得承認在浮華之中買醉,把自己的苦,藉口於命運的錯置擺弄,
自暴自棄於街頭巷尾濫情俗飲,自以為男人的天職,就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五湖四海
皆兄弟也,殊不知,人情不在酒,在於不該喝不能喝不要喝時,能給自己一杯茶。
茶是好的,酒也沒罪,只是清與濁,叫人難以分辨難以取捨,真的有時難如上青天。
此後的清晨,在幽暗的廊道間,再也看不到穿著雨鞋滿臉通紅的阿欽,
也聽不到他瞇著眼口齒不清的練肖話。
而雜唸的歐吉桑,也因要照顧病重的老妻也離職了。
我終也能在孤寂中完全的獨處,
可有時候那新進的守夜人並不那麼早就起來開門,卻也常叫我不得其門而入,
只能殷殷頻叩呼喚之,然~~~
故人已去,故人已去啊!
20150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