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稚婷
2022,參著一點焦慮依附在人們日常裡。電視裡播送著攀升的確診數、遠方的戰事、魔幻的上海隔離,在嘈雜的生活之下,直面自己的內心時又該如何自處?身為詩人和催眠師的任明信在台灣各地駐村從事文學活動,同時承接催眠個案,以文學和神祕學共振,在種種生命歷程積累中,過成如今身心平衡的生活。
「隨著年我紀愈大,愈意識到自己好像沒有真正選擇什麼。」任明信一面說著,一面用玻璃水瓶裡的水斟滿五個小巧的瓷杯,邀請我們各自取用,他也捏一杯喝下,接著和我們說起「責任」的概念。
責任的英文是responsibility,兩個字組合在一起,前面是response,後面是ability,換言之,責任是建立在「回應」與「能力」兩者兼具時。response是回應,「也就是你覺得這件事情跟你有關的時候,平常我們可能可以裝死、閃躲,但這次不行」,對其執著、熱愛便造就了回應的可能;ability是能力,同時是現有的資源,健康、技能或知識等。人們有時嘗試回應,但不一定有能力,有時候則反之。
「就像烏克蘭或香港的事情,我們現在看會覺得,這個時代怎麼還會這樣?我們是不是在向後退了?那個response是有的,我們可能會透過臉書分享,串聯現有的資源,但你同時也意識到,你好像也沒有真正改變這個局勢什麼,因為我們其實沒有改變的ability。」
在午夜夢迴時想起固然憤怒,針對遠方陌生人們及自身的不足扼腕,「但在這種時候我就會試著放過自己吧。」將時空聚焦於臺灣,任明信以大誌(The Big Issue)的販售員作例。每當人們路過,願意停下腳步購買,一般是因著「看不下去」而解囊;有些人則沒有餘裕,需要將這筆錢用來維持生活,於是路過。
「後來我也意識到,因為我有能力,所有人覺得我應該要去回應的事情我都要去回應的話,那也是某種變向的勒索。」任明信說,在許多事物上認知到自己熱情與能力的邊界,真正抵達回應與能力的均衡,他才漸漸在全球的、社會的、甚至自我的種種議題中寬恕自身。
你是天就要讓鳥飛是夢就要醒你是地就要承受生活的重
你是人就要老要擅長等待是容器就要被充滿你是植物就要與光合不能一心嚮往黑暗
──節錄自 任明信《責任》
面臨大時代下眾人公共的議題中,就像大家常聽見的那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區」似地,任明信對許多事物總能處之泰然,他嗓音裡的和煦,和他的詩的形象相當吻合。我們聊起他前陣子在澎湖駐村時,在臉書發佈的《你終於可以跟祂們跳舞》這首帶著圓滿的養分、失而復得的創作。
他在預言的今天死去/不再復活/喜悅/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情緒
──節錄自 任明信《你終於可以跟祂們跳舞》
任明信提及自己有做瑜珈與冥想的習慣,並將冥想視為一種休息狀態。幾年前,他開始以一個「遊戲」和「關照」的態度,練習在其中摸索生命經驗。他漸漸有新的體悟,此詩便是他那天在冥想時高峰經驗的總結。
駐村經驗是任明信在許多詩作裡的養分。去年12月,任明信在台東駐村,借居於一個在山腰上、面朝太平洋的小房子,坦言非常喜歡那段「工作坊換宿」賺到的生活。〈奧秘是成為〉便是當時駐村眾多感知集結而成的創作。
「我寫詩的狀態本來就是會破碎地在日常中累積,像拼圖一塊一塊地,我不知道它們誰是誰,不知道要怎麼組合。但在某一個時候,我覺得好像有什麼,然後把它們拿過來拼一拼,才能看到他們完整的模樣。」
談到詩,許多人對這個文體分界有不同的定義,同時也產生許多爭議,於是便產生新的戰場。任明信說,他認為真正的詩不限於「詩」這個文體,不一定要分行,有些小說、散文的橋段也很像詩,「對我來講,有一部分是非常霸道、無理的,我覺得它是就是,我就是喜歡,我甚至不管它到底是什麼。」
我們順勢聊起了〈別人〉這個分外特別的散文集。
「散文對我來說他是一個意外,因為我沒有覺得我是寫散文的人。」任明信笑說,他經常想到什麼便寫上社群軟體,從沒想過他們會受到邀約、集結成冊,更不覺得自己擅長作散文,「直到去海邊回來之後。」那次的召喚,是他生命中比較大的神祕經驗與衝擊,也因此花費更多時間去消化如何訴說。在寫完〈海的房間〉這篇散文後,突然覺得好像是時候可以出版了。
「當時寫完之後就覺得好像可以出了,想要這件事情被其他人看見,也許對某些人來說他會是一個助力,或是一個墊腳石。我比較不是用藝術作品的角度去看待這本書,但是對我來說,他們也非常重要,」
突然地,我們訪問空間的冷氣開始漏水,滴落盛接的容器中,發出了如大自然般的流水聲,「可以想像我們在溪邊、在山裡。」任明信玩笑道。在短短幾十分鐘的訪談中,人群、嘈雜、甚至是一隻飛過而嚇著我的蟲子,一個都絲毫無法打擾他的節奏似地。
「佛學的概念中,有句話是『菩薩畏因,眾生畏果』。對我們來說,做每一件事情都會去考量後果自己會不會承受不了?眾生重視的是那個未來。但對菩薩,又或者是說比較宏觀的人來說,他擔心的其實是『我們做這些事情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才不得不去做』。」
在戰爭裡肆虐無辜百姓的那些將士們,菩薩所看見的是這些人在過去的生命裡經驗了什麼,最終如何消除這些絆住他們的事物。但人們實在太難達到這樣的境界,許多時候我們只能先照顧好自己。
「光是你現在可以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你要摸索這個東西。到底我喜歡什麼、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如果你在大學畢業前就搞清楚了,那已經是超進度了,對我來說。」
任明信說到自己大學的時候念商科,但並不想往這個方向發展,他清楚自己無法從事金融相關職業,但也不去羨慕那些可以的人。任明信自承,在大學生涯探尋的這段過程中,很少人會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走在自己渴望的路上,但是過程中受到的挫折又不足以擊敗一個人,讓人完全停滯,進而重新審視自身。
「很多時候當遇到很大的挫折,而且還不只一件事時,你很有可能會起不來,這是很正常的。像我有許多朋友就是這樣子,沒有再走原本的路。但,那會再有別的路出現,新的副本隨時在那裡等你。所以真的沒有關係。」
儒家的「三十而立」在古代是指穩定的社經地位。然而在當今的時代裡,人們的選擇變得開闊,三十歲的人們還在各種選擇中困惑,看著他人在這條路上走得較優或劣,思索著是否要做其他選擇,因而感到恐懼或是焦慮。
而相較起儒家,他自己則更喜歡莊子的說法。
「真正的智人,莊子不認為是「聖人」,而是專注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之上的那些人。去看莊子,你會發現,他在裡面舉的例子大部分都是工匠、庖丁,或是做車輪的人,他們並非知識分子,但他們在日常中把智人的精神貫徹到底,就會影響整個宇宙。」
對莊子而言,選擇重視的是你當下的感受,倘若哪天有變數也無妨,隨時都能夠保有彈性。任明信過去曾做了一段時間的吧台,長遠而言,他也全然不覺得自己虛度了生活,路是不會白走的。如果經濟狀況允許,給自己十年的時間,去做做看自己現在喜歡的事情,待緩衝期過後,發現自己真的不適合再去轉換。屆時,也許反倒會因為死了心,而更加地甘心。
「用催眠的例子好了,你們也知道我有另一個身分是催眠師。」
人的意識分為表意識和潛意識。表意識是清醒時的認知,而潛意識是感知。若比喻作同一公司裡不同的員工,表意識是嚴謹的秘書,所有事都藉由評估效益做抉擇。現實裡許多時候,我們過度依賴表意識去動作,會開始受到他的挑戰、審判和責罰;潛意識是公司的老闆,他只在重要時刻突然出現,問道「我是誰、我喜歡什麼、我可以做什麼」和「所以我到底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而對於任明信來說,催眠,就是讓淺意識浮現,看見自己真實的渴望。
「催眠進行的過程沒有那麼神秘。以科學的說法,大概就是在α波或θ波的狀態。像我們現在是在β邊緣的狀態,但你放鬆到一個程度,在放空、恍神的那個狀態,大概就是接近α了。」我們日常會經歷的恍惚,就是台語說的「陷眠(hām-bîn)」,那個狀態裡表意識會比較放鬆,潛意識的聲音會明確些,催眠便是在這個時間裡做自我認識和整理。
在體驗過催眠課程後,任明信立定了自己必須拿到證照的志向後,開始邀請自己的好朋友來練習。「真的夠熟的朋友對我一定是信任的,會信任我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東西,我想要分享出去。」而在過程中,他也經驗過許多印象深刻的個案,那些個案的故事也或多或少的啟發了他自己或是其他人。「要分享前,我會和他們確認,有時候我覺得他的故事對某些人會有所啟發,我會問他們能不能在一些適合時機下進行分享。」
他提及曾經有位朋友想找他處理「莫名其妙的暴怒」的議題。這位個案提到,他的憤怒是在情緒來臨時,感受到自己除了針對事因本身之外,還有其他壓抑不住的「氣」,這個怒意更令他無所適從。針對他的暴怒,任明信問道,「你最早意識到這個憤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個案談道自己過去念醫科的經驗。在開始有升學壓力的求學階段時,他雖然沒有太大的興趣,但也不,但因著自己的課業表現傑出,以及家庭經濟狀況,他很努力地成為了醫生。
接著,任明信引導個案與擁有升學壓力前的自己對話,「他看到當時的自己那麼快樂,他掉了眼淚,覺得現在自己怎麼活成這個樣子。也難怪他現在情緒會變得如此,因為犧牲了許多他得快樂。然後我問了他,『你見到當時的自己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要跟他說,或是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為當時得自己做的?』」
任明信深吸了一口氣,語氣中帶有些哽咽,「他想要把他現在身上的醫師袍脫下來,蓋在他的身上。因為他覺得小時候的自己好像很羨慕他身上穿的這件醫師袍。然後他想跟他說,『當醫生真的是爛透了,但是你做得很好。』」
那畫面在此刻顯得格外清晰。對任明信而言,催眠師這份工作的價值,在於他人釐清自我時回饋到他身上的能量。
「我真的覺得他那句話太帥了。」
在這段探尋的過程裡,眾人表意識在比較的過程裡,難免會在過程中有許多情緒交疊,更對自己產生諸多否定。適時地克制自己評價、校準,以及對他人產生的評價,去感受自己做什麼是最快樂、最舒適的。這些都是需要去練習的。
「認識自己的第一步是,世界可能會對我們有一些期待,但當我們有自覺的時候,該如何在這兩者之間找到平衡。你可能是老鷹,你就是要飛呀,所以你身邊的獅子、海豚會覺得你很奇怪,這時候更要找到一個彼此都自在的方式去相處。我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固然可以在其中找到解法。」任明信說。
「第二階段的拉扯就在於,你生來是老鷹,但你渴望自己像海豚一樣,那該怎麼辦?你的渴望你不見得做得到。你可以用一些自己的方式去體驗海的生活,但這些體驗的前提是,你還是要適時地放過自己,不要再逼自己成為那些樣子。在海洋生活的過程中,你可能會發現你喜歡的不是海,你喜歡的是水,那這個世界很大,還有湖泊、河川,你不一定要固守在同一件事情一輩子。」
在時代的氛圍底下,我們學會使用的字彙去形容自己的情緒、樣態,急於證明自我及推開繁複之際,又會因為自己先掌握了一些知識快速地定義他人,接著再去承受「被定義」。年歲增長,生活愈發麻煩,這是一個沒有借鏡的2022,誠如任明信所言,「現在這個時代已經不是這樣思考了,」
於此同時,任明信也說了:
「這些都是沒有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