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劇末片尾名單呈現完,等待的彩蛋竟是夏卡爾的一段話,心裡頭不由得讚嘆著。那簡短的話語,極為精彩地為這部電影下了最棒的註解。可讓人玩味的是,那卻放在觀眾可能會錯過的地方,那可說是拍攝人員的堅持,還是說信念。在那最終的地方,歸結了電影的意象,卻也帶來更深的觸動與感悟。尤其是片尾名單之前,所呈現的更是劇中兩位主角所共同創造的得獎畫作,那更是與夏卡爾的畫有著共鳴與交融。由畫而至人生,由色彩而至心靈,意象的堆疊成就了這部電影的精彩,也拉扯出更多的反思,關於死亡的進逼,也關於活著的當下。
「餘生一年的我與可活半年的你相遇」,相信光是片名就足以讓容易共感的人,感到憂懼與卻步。這部電影改編自被稱為「餘命系」的作家森田碧的小說,導演則是三木孝浩,其之前執導「明天,我要和昨天的妳約會」同樣讓人感動與心碎。其實光是從片名,就可以感覺到那是以一個主角的視角來描繪與詮釋所遭逢的種種。只是那相遇的背後,關於生命的限制與殘酷,對比著高中年紀,理當無羈的灑脫,更讓人有不勝唏噓之感。
電影一開頭就是主角早坂秋人在醫院大樓的頂樓,面對著醫生宣判自己因為心臟長了腫瘤,可能只剩下一年的生命而難以承受的狀態下,起心動念想要一躍而下結束這一切。卻在此同時,他無意間遇見了在頂樓畫畫的櫻井春奈。也許因為所處的地方的特殊性,以及彼此之間年紀的相仿,使得秋人對春奈產生極大的好奇。再加上自己原就是美術社的高材生,遂也對春奈所繪製的精彩圖畫,以及創造背後的想法越發在意。
沒想到面對秋人的提問,春奈卻只是輕描淡寫地回覆著,那關於天堂的創作主題,以及自己在半年後即將前往的現實。然而,在那一問一答裡,對方的反應不僅讓兩人都驚訝不已,更因此在兩人之間結下了不解之緣。對秋人來說,那難以面對的關於死亡的困頓,春奈竟然可以如此平靜坦然,著實不可思議。對春奈而言,過往的經驗中,旁人每每會對這樣的言談,表露出明顯的驚駭與同情,甚至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秋人竟然可以如此淡定。殊不知,兩人外表平靜的背後,各自有各自的思維與糾結。
秋人對於死亡的憂懼與絕望,關鍵在於他才剛剛知曉生病的狀態,他還處於難以接受、無法面對的狀態。畢竟原有的生命計畫、原有的璀璨未來,彷彿都隨著病情的宣告而付諸流水。人生在這樣的時刻,彷彿不該,也不能再有任何的期待,唯一的確定的就是死亡來臨的急迫。於是乎,他對於春奈的平靜顯得驚愕與佩服。然而,相較於秋人,春奈從小就被迫接受收生病的事實,而她更認定自己的疏失,害父親先走一步,遂陷入難以擺脫的自責。於是乎,天堂彷彿成為她結束這漫長辛苦過程的犒賞,也是能夠滿足她再次與父親相見的期待。只不過,過往的經驗之中,每每對旁人提起死亡的迫近,自己彷彿就像瘟神一般,讓人退避三舍,所以她對於秋人的平靜,感到不解,更感到好奇。
兩個年紀相仿的高中生,原當是對未來充滿無窮想像的時刻,沒想到卻皆面臨死亡的壓迫。然而電影一開頭透過兩人面對死亡的對比,不僅耐人尋味,更拉開了故事的序幕。秋人認定死亡的乍現,剝奪了活著的所有希望,也連帶抹去了生命的意義與價值。面對那樣的情境,讓他感到痛苦不堪,甚至幾乎難以忍受。相較於此,春奈面對那日復一日的療程,以及極其孤單的生活,還有成為別人負擔的憂懼與擔心。死亡,彷彿成為一種轉折,成為一種解脫,甚至成為與父親相遇的契機。
不論是秋人還是春奈,也許都沒有想過在那僅剩不多的餘生裡,那樣的相遇可以帶來什麼樣的轉變。但是至少,那對彼此的好奇與好感,在那晦暗的日常裡,彷彿灑下了一道光,隱約地照亮了內心。因此,他們想去延續那樣的互動,甚或成了一種非如此不可的想望。然而當時匆匆一別,沒能留下任何的訊息。唯有兩人初次邂逅的「醫院」頂樓,成了唯一的線索,遂只能往來於所有可能的樓層,尋覓著對方的蹤跡。
所幸,皇天不負苦心人,兩人終於在電梯口再次相遇,春奈邀請秋人進入她的病房,也像是打開了內心的一道門扉。此刻,不論是秋人還是春奈,也許從未想過接續的發展,對兩人來說就像是彼此的救贖。其實,從秋人進入春奈的病房之後,就可以感受到春奈的孤單,甚至護理師極其興奮地表示有人來探望春奈真是難得。這一切都凸顯了春奈彷彿斷絕了與外在他人的互動,只是閉鎖在自己的世界裡,靜靜地走向死亡。
敏銳的秋人不僅覺察到春奈的孤單,更感受到自己的出現對春奈來說彷彿別具意義。由於原本繪畫的天賦被寄予厚望,甚至內心早已規畫好人生的步調,然而重病不僅打亂了原有的計畫,甚至可以說讓原有的生活趨於毀滅,彷彿一切都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也因此秋人一時間幾乎找不到人生接續的步調,才有尋死的念頭。關於如何面對「餘命」一年的自己,乃至自己的生活,他完全找不到任何的頭緒。
秋人不想去上學,不想去面對同學,因為他們所討論的未來,彷彿都不再與他有任何的交集。他也不想繼續畫畫,因為過往那是為了比賽,為了升學,如今一切都丟失了原所認定的價值。徬徨無措,焦躁不安,成了秋人的寫照,而旁人又全然難以理解他的苦痛。與春奈的相遇,讓他感受到原來面對死亡竟然可以如此平靜,但更重要的是他突然找到了生命的意義,那就是他想要在接續的日子裡,陪伴春奈。
為了不想增加春奈的負擔,秋人刻意隱瞞自己生病的事實。每天都等待著放學,等待著可以去探病的時光。而孤單的春奈,也渴望著秋人每日的造訪。對兩人來說,等待著彼此的出現,聊著簡單的話題,彷彿成了生活裡唯一的寄託,甚或讓原本黯淡無光的生活,有了光亮與色彩。兩人的相遇、相知與相惜,竟然成就了彼此的救贖。不僅如此,因為春奈一開始並不知曉秋人的病情,所以對於喜歡繪畫的她,把自己的夢想交付給秋人。而接下了這樣的擔子,彷彿也成為秋人繼續前行的標的,那不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春奈。
這期間秋人更從在醫院擔任護理師的春奈媽媽口中知悉,春奈心之所繫的父親,一直很渴望可以全家到戶外出遊。但是那對時常住院的春奈幾乎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然而在某一次的機會裡,春奈與父親約好去海邊,由於不忍讓父親失望,所以隱瞞了自己身體不適的狀況,沒想到父親因為擔心春奈而導致車禍,更因此而喪生。這也使得極度自責的春奈,面對死亡除卻可以看見父親,也背負著自己獨自苟活的罪惡感。
不只如此,因為自己生病而不想造成別人的負擔,所以國中畢業之後,春奈也刻意地與一起長大的好友三浦綾香絕裂。對春奈來說,不忍綾香進入多彩多姿的高中生涯後,仍得處處顧慮與牽掛春奈,甚至還要花時間往來醫院。為了摯友,她決定一個人默默地走向死亡,只是她卻也得忍受著那極其難捱的孤單。秋人意外的闖入春奈原本所規劃好的生活,卻也挑起了她內心不斷壓抑的,與人連結的渴望。
極為敏感的秋人,則先是對於春奈看待死亡的平淡感到好奇,而後更對於春奈如此善解人意的種種舉措感到心疼。再加上,春奈在知悉秋人喜歡繪畫時,毫不掩飾地表達對於秋人的鼓勵,甚至把自己的夢想交付給秋人。原本面對死神的進逼,已經棄械投降的秋人,自此找到了接續前行的動力。不僅如此,他想為春奈多做些什麼。於是乎,他主動地去找到綾香,協助他們修復因誤會而破裂的情誼。甚至儘可能地完成春奈各種想望,尤其是有了綾香的協助,他們一起讓春奈有更多的機會得以稍稍體會一下,高中生活的美好與精彩。
春奈是帶著微笑離開人世的,願意這麼相信著。如此體貼與善解人意的個性,因為不忍造成別人的負擔,遂讓自己陷溺在極其孤單的處境之中。死亡成了一道強烈的屏障,隔絕了她與其他人。所幸,在那生命的最後,有了峰迴路轉的契機。其實,秋人不也是如此,當知曉生命可能僅剩一年,他突然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與他人之間有著無法跨越的鴻溝。與春奈的相遇,彷彿找到了彼此共同的存在,更在那樣的陪伴過程,兩人都燃起了對於生命的在意與渴望。
最值得玩味的莫過於,死亡的威脅,餘命的宣告,那就像是抹殺了關於未來的可能。而秋人與春奈之間,又有著不太一樣的心態。誠如前述,秋人因為才剛接收到這樣的訊息,所以一時間難以面對原本充滿希望的未來,甚或面對未來世界的崩解,讓他一時間找不到繼續活下去的理由。春奈則是從小到大,死神的身影都一直緊緊地跟著,於是乎,對於未來早就在那不敢想像的憂懼裡,隱而不顯。而當父親過世之後,那背負著強烈罪惡感的心情,轉而開始懲罰自己,甚至主動想要迎來死亡的到來。
死亡的步步進逼,隔絕了秋人與春奈與他人之間的連結,更因此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在相處的過程中,春奈對於死亡的接納與坦然,彷彿慢慢地將原本心思放在未來的秋人拉回了當下與眼前。相較於此,原本對生涯充滿動力的秋人,則把原本對於生活的渴望與衝勁帶入了兩人互動的世界,進而影響了春奈。於是乎,兩相交疊,如何好好地活在當下,如何好好地珍惜餘命,就成了彼此共同的想望與信仰。
也在那樣的過程中,讓春奈越發地願意開放原本閉索的自己,願意更坦然地接納別人的善意與付出。所以面對綾香的出現,她一改原本的態度,欣然於關係的修復,甚至毫無保留地去表達內心對於綾香的在乎。另一方面,秋人則是找回對於生命的渴望,他想要完成更多對於春奈的承諾,他願意接受讓生命可能得以延長的手術。
兩人對於活著有更多的眷戀,可讓人感動不已的是,與此同時,對於死亡卻仍保有那份坦然。因為眷戀,所以仍有想望,仍願意對彼此訴說著內心的訴求,仍願意表達內心的渴慕。因為坦然,所以少了抗拒,少了焦慮與埋怨,只是試著珍惜,試著把握眼前的時光。那往往比想像中來得更加困難,因為眷戀,就很容易埋怨時間的限制;因為埋怨,則往往影響了想望的表達。兩人都有著共同的默契,只想珍惜彼此在一起的當下,只想照護與疼惜彼此。
極其特別的是,與以往關於「餘命」的電影有所不同的是,電影多了兩個極為特別的角色。一是花店的老闆實希子,她透過一束非洲菊的所含括的不同的花朵的數量所隱含的花語,讓不知如何表達內心情感的秋人,得以隱晦地傳達出內心的愛意。也讓深諳花語的春奈接收了那樣的美好,也同時在生命的最終,同樣以花語回應那份愛意。也許對秋人與春奈來說,彼此之間的愛意早已在彼此互動的細節裡傳遞給對方。但,關乎愛情,總有著疑慮的本質,是故總不免期待著那確切地表達與回應。而電影透過花語的傳遞,讓彼此在時間差的狀態裡,接收與回應了彼此的愛意。不僅保留了電影討論生死的軸心,也避免淪入愛情電影的框架。
另一個關鍵角色則是綾香的出現,她讓原本的兩人世界有了變化,甚至因此而讓兩人更願意跨出醫院,甚至進入學校。或也可以說,因為綾香的加入,讓春奈更加深刻地感受到高中生活的樣貌,那當會是她內心另一個說不出口的夢想。更有甚者,綾香也像是一個見證者,見證著秋人與春奈之間那純粹又深刻的情感。電影甚至透過她來確認秋人與春奈之間的情感告白。然而,這也讓她在不經意中,陷入了愛情的陷阱。再則,在春奈走了之後,與秋人之間共同回憶著三人的話題,也或多或少緩解了春奈的掛礙與秋人的悲傷。
誠如一開頭所述,光是片名就讓人深切地感受到這是一部與「死亡」有關的電影。然而,讓人驚艷的是,那跳脫了既有關於浪漫的著墨,反而回到一種彼此之間相互影響與疼惜的療癒與救贖。面對死神的逼迫,不論是秋人的絕望與春奈的平淡,那都只是表象上所呈現的反應,內心仍然對於活著藏著熱情,以及夾帶著更多的惶恐與疑惑。也正是因為無處安放那樣的熱情,無法表達內心的惶恐,所以對方的出現,有了轉折、有了希冀。
春奈把未來寄託給秋人,秋人把餘生交付給春奈,那是信任、那是在意。而在那樣的給予之中,更形成精彩地施與受的循環。秋人藉由對春奈的陪伴與照護,重新找著了生命接續前行的意義與價值。並且在接受春奈的鼓舞與期許中,再次投入原有人生的想望,關於繪畫、關於圓夢。春奈則是在接納秋人的體貼與疼惜中,再次打開原本封閉的內心,於是開始暢談自己的夢想與失落,更直接把那樣的渴望寄託在秋人身上。不僅如此,在得知秋人的病情之後,一方面體貼秋人的善意,一方面也更願意去放開自己,更願意透過不同的方式,鼓勵秋人。
在施與受之間,兩人相互陪伴一同面對死亡,原有春奈的平淡緩解了秋人的絕望;原有秋人的渴望改變了春奈的消極。而回到「眼前」與「當下」,更成了最佳的解方。當死亡如此切近,未來想望的破滅壓垮了前行的步調,過往的惦念與懊悔更是淘空了內在的能量。春奈把對未來絕望的秋人拉回當下,秋人把沉浸在過去的春奈帶回眼前。於是乎,在兩人相互陪伴下,終於得以從未來與過去的泥淖中脫身,只是回到當下。
當跳脫過去與未來,進入當下,彷彿就擺脫了時間的枷鎖。過去所形塑的認同,未來所衍生的投射,都容易讓人感到不安與迷惘。而死亡,更黏附在那時間的軸向上,激烈地拉扯於過去與未來。兩人相伴的歡愉,讓當下更加顯耀,也得以擺脫時間的幻象,死亡遂沒了立足之地。人生彷彿就僅存於此時此刻,那是相互體貼疼惜的感動,那是彼此照護關心的心意,那更是兩人表露領受的情愛。每一個當下,慢慢地堆疊,成就了彼此,彩繪著人生。一如劇末,夏卡爾的那句話:「賦予人生與藝術的色彩只有一個,那就是愛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