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讓今朝憶蔡邕,無心裁曲臥春風。舍南有竹堪書字,老去溪頭作釣翁。」(唐.李賀《南園》十三首其九)
李賀這首短詩猶如一枚時光膠囊,將「歷史記憶」、「當下體驗」及「未來想像」壓縮在短短28個字之中。從表面的文字來看,詩人似在表達一種隱逸情懷,但細讀之下,我們會發現:其中蘊含著更為複雜的時光辯證。
然則,「記憶」又是如何塑造當下?「當下」又如何重構記憶?而「未來」又如何在兩者的交織中被想像和籌劃?且容我細説分明。首句將兩位歷史人物拉開記憶的帷幕:「邊讓今朝憶蔡邕」。邊讓,是東漢末名士,以才辯著稱;蔡邕,則是著名文學家、書法家,兩人都是東漢文化史的重要人物。
李賀在此並非單純用典,而是為我們構建一個記憶的場景:由邊讓去「回憶」蔡邕。這種記憶的嵌套結構,暗示詩人自身與歷史的關係。李賀試圖通過邊讓的眼睛去回望蔡邕,正如我們通過李賀的文字回顧歷史;記憶從來就不是透明的介質,何況又透過折射的光束,所以,每一次的回憶,都經歷一次「創造性的重構」(創憶)。
次句「無心裁曲臥春風」,轉入詩人當下的體驗,卻仍帶著記憶的餘韻。「無心裁曲」隱含對蔡邕音樂才華的呼應(按:蔡邕精通音律,曾創製「焦尾琴」)。至於「臥春風」三字,則勾勒出一幅看似閒適的即時畫面。
這種記憶與當下的交織,可以產生奇妙的化學反應:歷史人物的才華橫溢反襯出詩人此刻的「無心」,而春風中的慵懶姿態,又消解了歷史記憶的沉重。
李賀在此展現了他處理時間意識的巧妙方式:不是線性敘述過去與現在,而是使其相互交相滲透,形成一種立體的時空。
本詩的後半,轉向空間意象與未來想像:「舍南有竹堪書字,老去溪頭作釣翁。」謂:南邊的竹子可以書寫文字,暗示著詩人與文學傳統的延續關係;而「老去溪頭作釣翁」則是對未來自我的投射。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未來想像同樣建立在歷史記憶的基礎上—「釣翁」意象明顯呼應了嚴子陵等歷史隱逸人物。
李賀詩中的「未來」,不是憑空創造,而是從歷史記憶的土壤中生長出來的可能的形態。
從全詩的結構可以看到李賀是如何巧妙運用時空轉換的技巧:從歷史記憶(邊讓憶蔡邕)到當下體驗(臥春風),再到未來想像(作釣翁),最後仍以空間意象(溪頭)收束全詩。
這種結構,不是一個簡單的時空跳躍,而是展現詩人對時間連續性的深刻理解---過去、現在、未來如同溪水般流動不息,卻又是渾然一體。
如果,我們再將這首詩置於李賀整體創作背景下考察,我們會發現其中隱含的矛盾與張力。李賀素有「詩鬼」之名,詩風以奇詭險怪著稱,但是這首詩卻顯得相對平和。然而,表面的閒適下仍湧動著不安—「無心」暗示著有心的缺席。比如「老去」即透露了對於時間流逝的焦慮。
詩人試圖通過歷史記憶和未來想像來安定動蕩的當下處境,但記憶的選擇性(為何是邊讓與蔡邕?)和未來想像的程式化(隱逸主題)却正巧暴露了李賀這種努力的脆弱性。
詩中還有「溪頭作釣翁」這個意象特別值得玩味。溪流作為時間隱喻,在文學世界中並不罕見,但李賀的溪流不是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那種「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絕對流動,而是「可以垂釣」的相對靜止點。
這暗示了詩人試圖在時間之流中尋找某種穩定性—通過記憶的底定和想像的規劃來抗拒時間的侵蝕。然而,這種抗拒本身,實已承認時間的不可抗拒性。
李賀這首詩的魅力正在於它展現了人類面對時間的基本困境:我們依靠記憶來建構自我連續性,卻不得不承認記憶的可塑性;我們通過想像未來來賦予當下意義,卻明白未來永遠是不確定的。
詩中的歷史人物、當下體驗和未來想像構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但這種平衡隨時可能被時間的洪流打破。也許正是這種隱含的危機感,使得這首看似平靜的詩作充滿了動人的張力。
處在當今這個變動不居的社會,我們同樣面臨時間碎片化的挑戰。李賀這首詩提醒我們,人類需要記憶來維繫自我認同、需要想像來籌劃未來、但是,同時也必須去接受時間的流動本質。
真正的智慧或許不在於固執地抓住某些時間片段,而在於學會像溪邊的釣翁一樣,在流動的時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既不抗拒變化,也不被變化挾持。這或許就是這首千年之前的詩作,對當代人最珍貴的啟示。

李賀(下載自維基百科)

網路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