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離掛空悲,慼慼抱虛警。露泫秋樹高,蟲弔寒夜永。斂退就新懦,趨營悼前猛。歸愚識夷塗,汲古得脩綆。名浮猶有恥,味薄真自幸。庶幾遺悔尤,即此是幽屏。
起首四句,句法倒裝。所謂「離離掛空悲」,由「露泫秋樹高」來。所謂「慼慼抱虛警」,由「蟲弔寒夜永」而來。四句意謂:高高秋樹,滴落露水,似有離離掛空之悲;切切秋蟲,哀弔長夜,似有向虛示警之憂。程學恂《韓詩臆說》云:「悲無所寄,故謂之空悲;警無所著,故謂之虛警。然實有所悲,實有所警。」故知掛空之悲,抱虛示警,其實是韓愈當下的感觸。「斂退就新懦」以下六句,句句似格言,充滿憂讒畏譏,今是昨非之意味。大抵是說:自己在心態上,已改趨營為斂退;在行為上,已易剛猛為柔弱。而且,自從認取愚拙的哲理以來,已經覓得人生之坦塗;而多讀書史的結果,獲致汲取古人智慧之長繩。由於以上的調適,眼前的浮名令人汗顏,故曰:「名浮猶有恥」,而品味的日趨平淡,也值得慶幸,故曰:「味薄真自幸」長此以往,可以免於尤悔,安身立命,故謂:「庶幾遺悔尤,即此是幽屏。」陳沆《詩比興箋》云:「前比猛於趨營,則名常苦其不足;今此斂就新懦,則名尚恥其有餘。至是而始識夷塗矣,知不幸中之幸矣。文集《五箴》,克已懲創,即是時作耶?」即著眼於韓愈心態與行為上的轉變。至於本詩在詩句的緞鍊方面,何焯評前四句謂「字字生造,新警之極」,此評施之全詩,亦無不可。施補華《傭硯說詩》評曰:「秋懷詩,古人尺度。如『露泫秋樹高,蟲弔寒夜永』宛然晉宋人語也。『飲退就新懦』四語,則效大謝之削鍊,而理致較勝。」就本章詩語之精,理致之勝,溯源於晉宋。論見十分精闢,可以參考。
今晨不成起,端坐盡日景,蟲鳴室幽幽,月吐窗冏冏。喪懷若迷方,浮念劇含梗。塵埃慵伺侯,文字浪馳騁。尚須勉其頑,王事有朝請。
起首二句敘事,所謂「不成起」指當日不是正常起身,「盡日景」指當天枯坐了一日。三四句寫夜景。蟲鳴使室內更為幽靜,月出使窗外更為明亮。五六句抒感。謂己心情惡劣,有若迷失方向;而思緒翻騰,亦多病謬。末尾四句自反之詞。謂己官場雖不得意,著述還能倚馬萬言。因此,猶須袪除愚頑,勉力於朝請。由末聯來看,韓愈一面想出世,一面想入世,於是自傷自反之間,不免陷入何去何從的迷惘。何焯《義門讀書記》曰:「『尚須勉其頑』三句,仍不能終于幽屏,與『離離掛空悲』結句反對。」所述正是此意。
秋夜不可晨,秋日苦易暗。我無汲汲志,何以有此憾?寒雞空在棲,缺月煩屢瞰。有琴具徽絃,再鼓聽愈淡,古聲久埋滅,無由見真濫。低心逐時趨,若勉祇能暫。有如乘風船,一縱不可纜。不如觀文字,丹鉛事點勘。豈必求贏餘,所要石與甔。
首言夜長,次言晝短。由「不可晨」、「苦易暗」兩語,可知韓愈造句不求平淡自然的作風。三四以問句表達正意,謂已若無汲汲進之心,何來晝短夜長之憾?似若自我寬解,實乃自悼投閒置散。「寒雞」句應「秋夜不可晨」;「缺月」句,應「秋日苦易暗」,都在點染秋景。「有琴」四旬,借用陶潛之典故,參以新意,謂:我有一琴,徽絃具在,一再彈奏,琴聲越發古淡,但因雅樂埋滅已久,無人領略琴聲之真濫。「低心逐時趨」四句,謂已亦曾低首下心,趨從流俗,但因性所不堪,放雖努力,亦不能持久。譬若乘坐帆船,既已順風馳逐,便不能以繩纜維繫。末尾四句,謂己雅不欲趨俗,擬以著述為樂,然此舉亦意在獲得石甔之糧而已,非藉此追求富實也。
卷卷落地葉,隨風走前軒。鳴聲若有意,顛倒相追奔。空堂黃昏暮,我坐默不言。童子自外至,吹燈當我前。問我我不應,饋我我不餐。退坐西壁下,讀詩盡數編。作者非今士,相去時已千,其言有感觸,使我復悽酸。顧謂汝童子,置書且安眠,丈人屬有念,事業無窮年。
起首四句,藉落葉起興,點染秋景。謂落葉飄行於屋前,鳴聲似若有情,來回追奔。「空堂黃昏暮」四句,寫幽居獨坐之況。所謂「不言」、「不應」、「不餐」正是悒鬱難申之狀。「退坐西壁」四句,藉讀詩受感染,巧妙傾吐內心之積鬱。所謂「其言有感觸,使我復悽酸」,「復」字正表示悽酸乃讀詩之前既已存在。結尾四句,令僮子收拾書籍先眠,己則有所思慮,蓋以己之志業,乃一生亦不能完成也!結語雖未明言所念何事,然意態兀傲,十足表現韓愈之本色。陳沆《詩比興箋》曰:「此與『霜風侵梧桐』篇,俱以落葉起興,不言不應不餐,即『霜風侵梧桐』章所指之憂也。憂之無益,則置之而尋書。書後生感;又置之而就枕。然所感何事,終不能言也。」程學恂《韓詩臆說》云:「此首在十一篇中,最為顯暢。然情興感觸,亦正無端。」都說明此章表現的重心,是韓愈幽居獨坐、悒鬱難申之情懷。
霜風侵梧桐,眾葉著樹乾。空階一片下,琤若摧琅玕。謂是夜氣滅,望舒霣其團。青冥無依倚,飛轍危難安。驚起出戶視,倚楹久汍瀾。憂愁費晷景,日月如跳丸。迷復不計遠,為君駐塵鞍。
本章輿「窗前兩好樹」、「卷卷落地葉」都是韓愈感於落葉而作。若論想像之神奇,當以本章為最。起首二句述霜風侵襲梧桐,樹葉皆已乾枯。三四句突發奇想,謂落葉聲有如琅玕摧製之聲。「謂是夜氣滅」四句,推想夜氣已滅,團月墜落。並且以為:廣闊之夜空,了無依倚,使月車危疑難安。上述六句,完全出自想像,而且一句比一句奇峭,寫得驚心動魄。其實所謂「無依倚」「危難安」都是韓愈處境孤立在下意識所生的感覺。「驚起出戶視」四句,述聞葉聲而心驚,出門探視,不禁倚楹流淚。因為他已警悟到:無端的愁憂,已不知浪費多少光陰。而日月正如跳躍的彈丸,不停前行。結尾謂迷途知反,便無須算計遠近,只是懷疑望舒司御,從此便能停駐塵鞍嗎?語下仍感悵惘。陳沆《詩比興箋》曰:「聞落葉而誤疑望舒之隕團,因誤疑而憂及青冥之危轍,憂國恍惚,如夢如醉。汍瀾倚戶,而冀迷復之不遠,念及時之尚可為也。」程學恂《韓詩臆說》亦詩曰:「大臣憂國,心神恍惚,真《騷雅》之嗣也。」二家皆強調韓愈憂國,心神恍惚,作了以上的奇想。其實也可能是韓愈對自身處境所生的危機意識所致。
暮暗來客去,群囂各收聲。悠悠偃宵寂,亹亹抱秋明。世累忽進慮,外憂遂侵誠。強懷張不滿,弱念缺已盈。詰屈避語阱,冥茫觸心兵。敗虞千金棄,得比寸草榮。知恥足為勇,晏然誰汝令?
本章一二句敘夜暗之後,來客已歸,群囂皆息。三四句敘已悠悠偃臥於靜寂之秋宵。秋光漸漸移入懷中。以上四句,先描繪出萬籟俱寂的情境。「世累進慮」「外憂侵誠」是思潮起伏之狀態。「強懷張不滿」六句,是自省的結論。韓愈領悟到剛強的意志,並不能使自己獲得真正的滿足,而柔弱的心態,卻反而使缺憾逐漸圓滿。「詰屈」二句,是韓愈自己覺得平日行文詰屈,躲開了言語的陷阱(語阱);此刻在冥茫之中,亦接觸到一些隱而末發的欲望(心兵)。「敗虞」二句是韓愈看出自己常把失敗視為很重大,把獲得看待為很尋常。既有以上的省悟,故謂「知恥足為勇」,而世間除了自己,有誰更能抒解內在的焦慮呢?故謂「晏然誰汝令」。本章表現出韓愈自省的能力,語意凝鍊,充滿理趣。
鮮鮮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揚揚弄芳蝶,爾生還不早。運窮兩值遇,蜿孌死相保。西風蟄龍蛇,眾木日凋槁。由來命分爾,泯滅豈足道。
起首先提菊花,謂霜月中盛開著菊花,然而時節已晚,何以開得如此美好?繼提芳蝶,謂芳蝶雖翩翩飛舞,其實已生得不早。顯然韓愈借物喻己,以寄其不遇之歎。「運窮」二句,提醒菊花、芳蝶應在窮途厄運之時,相互扶持。後來詩評家,謂二句指妻子而言,實未必然。「西風」以下,言龍蛇為西風所伏蟄,樹木亦日趨枯槁,由此悟到:盛衰存亡,自古即為萬物之宿命,因此,面臨滅亡,亦惟安命而已。劉辰翁謂此詩「甚悲惋自足,有守死不易之志」可謂確言。
三、總結
綜觀韓愈《秋懷詩》十一首,具有以下之特色:
(一) 取法古人,自具本色:
樊汝霖曰:「《秋懷詩》十一首,《文選》詩體也。」所謂選體,與唐代近體相對,指《文選》所收之五言古詩。樊氏此語,若指《秋懷詩》十一首皆源自《文選》,固然不確,此劉辰翁、姚範、夏敬觀辨之已明。若指詩體之古雅,筆勢之恣縱,則誠為確言。觀《秋懷詩》十一首之神理,頗有隱括宋玉《九辯》、阮籍《詠懷》之處,其內涵之淳厚似陶潛,而其即景言理又似謝靈運。但是《秋懷詩》造語之奇警,詩法之變化,則又迥異於前人。是知韓愈之《秋懷》,雖有取於古人,卻獨具其豪宕之本色。
(二) 寄意深曲,似莊似諷:
韓愈《秋懷詩》之內涵頗為多樣,十一首詩中,寄意多端。有愁憂意(「窗前兩好樹」章)、憤怨意(「白露下百草」章)、不與時偶之歎(「彼時何卒卒」章)、悵望意(「秋氣日惻惻」章)、今是而昨非意(「離離掛空悲」章)、自傷自反意(「金晨不成起」章)、兀傲自得意(「卷卷落地葉」章)、憂國意(「霜風侵梧桐」章)、斂退自策勵意(「暮暗來客去」章)、悲惋自足意(「鮮鮮霜中菊」章)。錢謙益《秋懷唱和詩序》說得好:「夫悲憂窮蹇,蛩吟而蟲弔者,今人之秋懷詩也。悠悠亹亹,畏天而悲人者,退之之秋懷也。」陳沆《詩比興箋》云:「《秋懷》始於憂世,終於憂學,所異於秋士之悲者在此。」都在說明韓愈《秋懷詩》寄意之深曲。
此外韓愈表達之方式亦奇變而多樣。如:「白露下百草」章以「適時各得所、松柏不必貴」二句翻案達意。「彼時何卒卒」章,以「陳跡意誰尋?賤嗜非貴獻。」之諷語寄意。「秋氣日側惻」章以「惜哉不得往,豈謂吾無能」歎語寄意。「離離掛空悲」章,以「庶幾遺悔尤,即此是幽屏」莊語寄意。或正或反,或莊或諷,每章之章法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