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雄的十一月還像盛夏一樣悶熱。急診室冷氣全開,空氣裡卻瀰漫著難以驅散的焦躁與壓力。
早上八點,我剛巡完觀察室,一張病床被從精神科保護室推回來。病人躺得很安靜,不對勁地安靜。推床後方站著一名中年女子,身材瘦削,戴著口罩。她的眼角眉梢,藏著一種奇異的表情——
說不出來是關心,還是輕蔑。
病人介紹
病人是六十二歲的男性台商,前天從中國返台。在大陸時就出現右側肢體無力,疑似中風,但他沒理會,硬是搭機回台。
一到醫院掛神經門診,在等候區就倒地不起,全院廣播急救,轉入急診。
初步腦部 CT 未見出血,疑似左側大腦中動脈阻塞。神經科會診建議住院觀察,但因無床,只能暫留觀察室。
到了夜班,他變得躁動、不安,護理師擔心吵到其他病人,便將他送進精神科保護室。那晚,唯一陪他的人——
就是那位女子。
初步評估
白天我接班時查房,病人眼神空洞,嘴唇微張,呼喚無反應。GCS 只剩 6 分,四肢癱瘓,無法應指示動作。狀況顯著惡化。
我請那位女子到一旁詢問:「您是家屬?」
她輕聲回答:「我是他前妻。」
我一愣,點頭繼續說:「他可能是腦梗塞惡化為出血,需再做一次 CT,若有出血可能要手術。」
她面不改色地點頭:「我會請他兒子來決定。」
語氣平穩,幾近冷淡。眼神卻讓我起了雞皮疙瘩——那不是驚慌,是早已看穿結局的平靜。
轉折點
CT 顯示左側顳葉有明顯出血,合併腦水腫與 midline shift。開顱減壓成為當務之急。
我再度與她討論,她淡淡說:「他昨天跟我說,想回台灣把一些‘帳’處理清楚。」
「什麼帳?」我問。
她輕笑:「他在大陸有小三,還有孩子。我們十年前就離婚了。這次回來,是要處理房子和財產。」
她望著窗外,像是在看另一個時空。
「他昨天晚上有醒來,看了我一眼。我問他還有什麼話要說,他搖頭。後來就沉下去了。」
說完,她嘴角微微一彎。
那一抹笑,不是溫柔,是放下仇恨之後的審判。
治療與結局
病人兒子趕到後,同意手術。開顱減壓順利進行,病人術後送進加護病房。
第五天,他睜開了眼。看著天花板,神情茫然。語言功能尚未恢復,右側肢體無動作。家屬輪流探視,前妻卻從此沒再出現。
有次我巡房,他的眼神飄向病房門口。我猜他在想那晚的事,那段他無法說出話、只能默默承受的夜。
反思
急診室看過太多「家屬」的樣子——慌張的、崩潰的、理智的。
但她不一樣。她的冷靜像冰,連悲傷都不願掩飾,只有「終於看到你報應」的釋懷。
我後來時常想,那夜,病人是不是醒來過?看見前妻坐在床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也許,真正讓人窒息的,不是病灶——而是無法逃離的懺悔。
一整夜,只有他與她。過去的愛與恨,終於沒入一個病房的沉默裡。
只留下——那淡淡的笑意。